他在我的额头落下轻轻的一个吻,我觉得这个吻不是吻在我的额头,而是落在我的心上。他眼里含着笑,我顾不上生气,只顾得上心上被叩起的波澜。
我的胆被风吹得膨胀了起来,趁着他的唇还未远离,撑起身子猛扑向他,想一口亲在他的嘴巴上,可惜没瞄准,磕在了他的牙齿上。
虽然没能瞄准,但是我的勇气已经耗尽了,脸烫得能把府南河的水都烧沸腾。幸好,曹若定也没好到哪里去,这让我心里平衡了些。
红红的耳朵和地里的嫩嫩的小红薯一样,看着就甜。
「我的小月儿啊。」他笑着叹了口气,将我拥入怀中,「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除了不能跑跳,我的脚已经恢复到几乎与常人无异。
他问我,想不想去念书。
我想了想,我都这个年纪了,想来也不是读书写字的材料。
虽然海伦凯勒是敲醒我的人,但我还是更渴望成为南丁格尔。
我知道东北正在打仗,我渴望有一天也能像南丁格尔一样到战场上去,为我们的战士提供战地医疗护理。
曹若定送我去了护理学校,他自己也回了军校继续学习。
一九三五年五月。
国民政府接二连三地与日本签订出卖主权协定,举国上下讨伐声一片。
我在报上读到也是愤怒至极。
同年八月一日,共产党在莫斯科发表了《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号召全国人民停止内战,组织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
曹家向共产党捐赠了十万银元以筹备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
曹若定想要投身到抗日中去,但他们军校隶属于国民党,为了防止他们退学加入共产党,军校实行了严管,任何人任何时间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军校。
我们完全没了联系,连电话也打不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张学良、杨虎城「兵谏」之后,蒋介石终于同意停止内战,联共抗日。
曹若定确定了要到前线去,我自然也要随他去。
曹弘远变卖了家产,带着曹夫人和曹老爷出国避难。
这是曹家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他们经商世家走南闯北,消息最是灵通,一个儿子为国而战,一个儿子留存血脉,无愧于国也无愧于家。
他们问过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我摇了摇头,「大少爷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其实不单是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的南丁格尔梦。
曹若定托人将我奶奶和弟弟送到乡下去了,远离城市,乡村或许要安全得多。
我们沿着府南河慢慢走着,手牵着手。
「你说战场上那么乱,我们要是走散了怎么办?」我摇了摇他的手。
「嗯……,若是走散了,我们就在战后想尽办法回到蓉都城,然后就在这府南河边等着。」他说。
「等着就行了?」
「嗯,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的,所以等着就行。」
「那要是死了呢。」
「死了,魂也要回来赴约的。」
「好,一言为定。」我笑。
「一言为定。」他也笑。
曹若定在军校是飞行学员,入编后就成了正式的飞行员。
蒋介石要在上海主动发起反击,他被派往上海,我也跟了去。
在上海,我加入了医疗队,真的像南丁格尔一样在战场上救死扶伤了。
然而当我直面战争时,我才发现一切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美好。
战争不仅不美好,它还血腥、残酷、泯灭人性至极。
时常有战士被炸断手脚、身中数枪连内脏都被打成了肉泥……
他们痛得直喊:「给我补一枪吧!给我个痛快吧!」
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异常痛苦……
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救不了,一个都救不了……
那天,我正给眼前的小战士包扎,另一名刚从前线抬下来的战士,奄奄一息地对护士说:「姐姐, 你可以拥抱我或者吻吻我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谈过恋爱,还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
战士暗黄色沾着泥土和血迹,很好看,带着血性的张扬。
护士听到这话,她泪流满面,粘住了发丝,也顾不得擦,没有一丝犹豫,她俯下身,轻轻拥抱少年,手和他牢牢紧握,并在他脸颊印上一个吻。她久久地抱着少年,眼中的泪扑簌簌滑落。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的头倒在女护士怀中,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过。
护士胸口的疤痕很眼熟,是二丫,被卖掉的二丫。
为了掩饰心中的苦闷,我长叹了一口气,和小战士悄悄搭话。
不,算不上小战士,军帽下是稚嫩的脸庞,带着童音,他是娃娃兵。
「小战士,战争结束后,你想去做什么?」
小战士看了看外面,平静又微笑着说。
「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