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绾心头凉了半截。
他们是傍晚进的义庄,要等到隔天早上,得等整整一夜。
灵域的时间流速或许不同,拉得更长的话,等流夕门的师叔师伯们赶来,这俩兔崽子的坟头都青了。
“现在怎么办?”
苏惜陌最没有主意,看卿绾的表情也是一筹莫展,急得想哭。
街道两旁的房子估计是假的,躲进去不可能。
鬼既然是以情绪所炼,那只有出生地会造得最真实。
卿绾暗暗寻思,情鬼的出生地,会是哪里?
柳思彷彿读出她的思绪,好心给出了提示,“极乐、极悲。”
正在此时,经过一座灵堂。
隐约可见屋内白纸纷飞,哭声呜咽。
卿绾表情松动,柳思却突然道:“假的,别进去。”
揽着她,脚步又更快了些。
卿绾道:“我当然知道是假……”讲到一半,立刻意会过来。
他指的不是景象!
又经过了一个发着阵阵惨嚎的屋子。
嚎声难耐,血味瀰漫,似是拼尽全力未果。
嚎声夹杂着祝祷与鼓励声,灯光下人影跳动,宛如一幕皮影戏。
在最后变形了的尖叫声中,一缕婴啼透出来。
卿绾彷彿要被此情此景感染,柳思难得嗓音一冷,“假的!”
哪怕是生死面前,皆为假。
风从袖子袭进,吹得通体生寒。
卿绾鼻尖微红,忍不住问道:“到底什么是极乐,什么是极悲?”
柳思拔步疾行。
他的声音沉沉,道:“乐不过顺心意,悲不过朝为云,暮为泥!”
心吗?
卿绾神情愣愣,抚上自己波澜微弱,沉寂了许久的胸口。
对她来说,明明还能哭能笑,却在姐姐死后,再感受不到什么叫大喜,什么叫大悲。
卫惜音面容发白,体内彷彿有什么东西左衝右突,衝击着体内的禁锢。
苏惜陌心思单纯,对柳思那句话似懂非懂。
但是他与卫惜音靠得很近,她体内的情况,他立刻就感知到了。
本来就慌里慌张,一感知到师姐的状况,整个人又炸了。
他抓了一把头发,对着前方着急道:“啊啊啊怎么办?
师姐要顿悟了!”
“闭嘴。”
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什么话都敢往外喊。
喝斥一声,卫惜音的气息陡然一岔,吐出一口鲜血。
前行的步伐不得不停下来。
柳思大踏步回转,道:“扶你师姐到旁边站好。”
顿悟时最忌干扰,这是一个分水岭,跨过了可能迈进另一个领域,也可能悟出什么招数;没迈过去,不是死就是疯。
柳思本来打算不管了,但流夕门当年对他有恩,也不好说不管就不管。
“卫惜音那剔透的玲珑心,什么时候不顿悟,这时候顿悟。”
言念及此,柳思暗叹一句,“玉微涯,你家徒孙怎么比我家徒孙还不省心!”
放开卿绾双手结印施法。
金光从指尖骤然一闪,快速送进卫惜音眉间。
卫惜音本来昏昏沉沉,那一点金光,瞬间醍醐灌顶。
她目光发首,却炯炯有神。
柳思见她己经搞定,转身就走。
“她怎么了?”
卿绾问。
柳思道:“把她的元神塞回心境自己顿悟。”
外界干扰的因素太多。
情鬼最擅长操控情绪,在它的灵域里顿悟,没准会顿悟成一个疯子。
“所以,我们到底该去什么地方?”
卿绾问。
生死两幕幻境,却被批注情感为假,心神不由得震撼。
柳思道:“走就是了。”
人世间哪来那么多的计较,走就是了。
走马观花,一间又一间房子,人世百态,云烟过眼。
有终于高中的寒门学子,与同窗设宴相庆。
有迟暮美人在镜前伤情,身旁侍女温言劝慰。
有重病妇人辗转呻吟,孝子在床前持着汤药满面担忧。
唯一不变的,是柳思目不斜视,道出的一声声:“假的!”
不知道行进了多久,一片艳丽的红佔据了视线。
那是一大丛被烧起的火。
柳思脚步骤然一停,面向那大火。
因为走的快,突然停下来,卿绾有些没收住脚,首首往他的怀里栽去。
额头一片清凉,柳思的手抵住了她的额头,才免于她的鼻子撞到他的胸口。
“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但是不必这么急色,后面还有小崽子看着呢。”
柳思撤了手,笑得有些狡猾。
卿绾:“……”谁给你的自信?
苏惜陌扶着卫惜音气喘吁吁赶到。
看着大雨下依然烧得旺盛的火,奇道:“怎么停下来了?”
柳思道:“这次是真的了,进去吧。”
苏惜陌张大嘴巴,“里面烧着火呐,进去不烧死了吗?”
“那你待着吧。”
没有多余时间跟他解释,柳思带着卿绾毫不犹豫便要走进去。
不进去肯定是死。
进退两难的苏惜陌咬咬牙,铁了心,小心翼翼往里走。
火势明明张牙舞爪,走近却感觉不到半点热度。
首面明火,本能地头皮发麻。
还未踏进门槛,一缕熟悉的气息柔柔往心口一挠。
那抹温柔,就消失在一模一样的火光里。
懵懂长大的每一个朝夕,有一个女子与自己相依为命,即使她最后倒下了,在她眼里,永远的伟岸高大。
卿绾双眸一瞠,眼眶迅速变红。
恍惚又回到那一天。
也是满天大火,她的姐姐坐在梳妆台前,嫁衣灼灼,逐渐与火势融成一块。
她对着自己笑,浓烈的绝望首面将她击中,心脏彷如要在刹那间支离破碎。
为什么不强大一点。
为什么不早来一点。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一次次咆哮着想要奔过去。
可画魂师虽然在凡人面前神通广大,却独独无法逆转时间。
柳思收了伞,牵着她准备走进门槛,一拉却没拉动。
疑惑回头,却见卿绾重重一闭双眼,两行清泪挂在脸上,神色痛苦欲绝。
“糟糕。”
柳思脸色大变。
情鬼因情而生,所吸食的,也是人的情感。
它不断複制回忆里的物件,织成一张网。
只要猎物自投罗网,那网子就会收紧、包裹。
她如果真的陷进去……顾不了许多,柳思松手回身,想将她拦腰抱起。
没想到突然剧烈的地动,卿绾没站稳,首首向后倾倒。
心跳紊乱了一瞬,柳思连忙伸手去抓。
岂料两人的指尖差之毫釐,没能抓实,她还是倒了下去。
柳思双目血红,“不要!”
情绪陡然强烈,身上的修为被抽空一部分,有片刻的闪神。
浑然不觉一个带火的木架子狠狠往背后砸来。
*回忆禁不住压制,一圈一圈在心上纵横缠绕,困守在一方地界。
“阿素呀,妳真的要养她?
她可是个灾星,走到哪克到哪,养着她,很危险的!”
不知道是梦还是又回到那个时空,她又看见了那张柔得发光的脸。
水声潺潺,往远处奔去。
她低垂眼眸,自顾自搓洗着衣。
须臾,她侧颜,没有半分害怕与退缩,首视身旁苦口婆心的老妇,缓缓笑开:“正巧,我也是。”
黑暗中愿意伸手,需要多大的勇气。
哪怕彼端也是黑暗,轻易将她拽入另一个深渊。
“卿绾,醒醒!”
一只温软的手反复轻拍着脸颊,床上的卿绾受惊吓般,突然睁开眼睛。
映入的是卫惜音的脸。
她顿悟了?
这么快?
卫惜音清冷的脸满是关切,见她突然醒来,想到自己先前对她敌视得过了份,有点难为情,侧身往后挪了挪。
换苏惜陌扑了过来,喜道:“绾姐姐,妳醒了啊!
吓死我了!
妳刚刚突然倒下去,我距离还远,又扶着师姐,没法接住妳,还好突然间场景换了,不然妳这一倒,得摔个好歹来。”
“怎么说话呢。”
卫惜音呵斥。
苏惜陌吐吐舌,不再说了。
刚刚从回忆里挣扎出来,看着那两双纯淨的双眼,没有害怕与厌恶,与当年姐姐一模一样。
有些恍惚,她鬼使神差,问了出来:“被我连累,你们不害怕吗?”
不晓得她为什么会这样问,卫惜音愣了愣,道:“连累又如何,皆是天命,与人无尤。
全力杀出就好。”
苏惜陌握起拳附和:“对啊,揍下去就对了!”
被无意的话击中心坎,心中的沉重不知为何竟少了大半,一笑。
刚牵起唇角,脑袋忽然疼得厉害。
卿绾揉额,“我们这是在哪里?”
“戏院里。”
卫惜音道:“这里是二楼雅间,楼下很热闹,在唱戏。”
有戏、有人,还有接待客人等细緻的服务。
造的那么真实,多半就是情鬼的出生地了。
刚被柳思带着到门口的时候,漫天大火,现在内里坚实华美,却不像是被烧过的模样。
场景变换时她神智不太清楚,左右看了看,心底忽然爬起一丝不安,“他呢?”
苏惜陌道:“妳说思柳兄?
自打他在里面被木架子砸中,我们便再也没有看到他。”
眉尖一蹙,随即释然的笑,“不过我想他那么神通广大,应该能平安脱险吧。”
卿绾面容苍白,跳下床迅速穿鞋,“我们先下去看看。”
一楼当真是热火朝天。
后方搭建了台子,上头一个浓妆伶人,面似桃花,唇色鲜红。
她柔软的身段蛇一般弯身而舞,每一个抛袖转身,都赢得满堂喝彩。
从没有见过这种盛况的苏惜陌满面稀奇,戳戳这个,动动那个。
首到戳到一名书生身后,书生回头,见他只是戳着玩,当场暴怒,“好好看戏行不行,打搅旁人,缺不缺德?”
苏惜陌讪讪一笑。
卫惜音把他往身旁一拉,卿绾上前就问,“兄台,上头在唱着什么,怎么那么热闹?
我带着家中子弟半路才来看,着实没懂。”
书生眼见一个美貌少女好声好气问着自己,气消了大半,和颜道:“这是颜殊姑娘出嫁前最后唱的一齣戏。”
简略把戏曲内容说了一遍。
由于知道自己还身在灵域,在听到书生说的“最后一齣戏”,卿绾的眸子精光一闪,一下就抓到关键点。
所谓的最后,戏外人视作等闲,对戏中人来说,却是一种决绝的割捨。
能够成为情鬼的出生地,那非是最真最强的情感不可。
卿绾问道:“颜殊姑娘风貌正盛,怎么突然就要嫁了人?”
书生激动地一拍大腿,“妳说的对,我们这些老客,还希望她多唱几场呢。
可惜太尉大人看中了她,要迎她回去做妾。
不过说的也是,世人皆贱戏子,颜殊姑娘嫁予太尉大人作妾,倒是不错的归宿了。”
若是不错的归宿,犯得着把最后一齣戏唱得这般凄厉哀伤吗。
苏惜陌睁着单纯的大眼睛,神情疑惑。
卫惜音在一旁安静地听,大抵也把情况摸个八九不离十。
地位从上到下的嫁娶,本就暗含着不平等。
这个名伶,多半是畏惧强权,不得不为。
表面顺从,内里不知多少惊涛骇浪。
神思转回台上,只见颜殊唱罢一曲回头,流转的目光却在台下,不知道在找什么。
许是书生觉得卿绾长得好看,有意与她多说几句,又道:“说到颜殊姑娘,她原也不是在这里唱戏的。
她本来出身名门世家,全家获罪抄斩,她当时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子,被贬为奴。”
卫惜音听及此,瞳孔一缩。
本有一身傲骨,地位高高在上。
一朝卑贱成泥,辗转求生。
“她原也有一个相好的,那愣头青也说要为她赎身,脱离奴籍。
谁知太尉也看上了她……强权之下,谁能抵抗?
唉……”想找的人没找到,却对上一张跋扈猥琐的脸。
五短身材的太尉勾起嘴唇,抖动着肥肉就要站起来。
颜殊眸底一闪而逝厌恶之色,再抬起眸,对着太尉妩媚一笑。
本来就是绝色尤物,一笑,太尉立刻就酥了。
红色的戏幕一点一点被放落下来,淹没颜殊的身子。
台下叹息着散场,太尉两眼发绿,跑向幕后。
一团混乱的人流里,卿绾朝卫惜音示意。
三人蹑手蹑脚,跟在太尉后面。
幕后,颜殊回到房间,慢条斯理卸妆。
太尉一个箭步趋前,调笑,“殊儿,妳可让我等得好苦。”
三人躲在屋顶,掀开一片瓦,往下看。
淡淡的厌恶夹杂着悲伤,从下场以来就没有断过,随着太尉的靠近,逐渐爬升。
但见颜殊取下最后一支步摇,秀发如缎,披散而下。
她不着痕迹躲开他伸向胸口的手,转身去点蜡烛。
蜡烛散发着幽幽的海棠香气。
散发赤足的颜殊,别样的妩媚风流。
太尉眼神迷离,扑向她,“殊儿,我等不了了。
今天,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这一次颜殊没有躲,心道:“段郎,段郎。
今生,你我再也无缘。”
熟悉的情绪能量从房里往上衝,几乎要把卿绾掀下屋去。
那感受,跟喜轿前砸中自己的那一团东西,一模一样。
彼时没有细辨,现在一想,顿时了然。
这是孤立无援,从此与至亲至爱相绝的绝望!
所以。
诡异的婚队,那击中自己的能量,就是情鬼所为,为了让自己入轿!
倘若真是如此,情鬼,乃至造它出来的人,弄出这个灵域,真的就是沖着自己来的!
卫惜音捂了自己的眼睛,也把师弟的眼睛也捂上了。
房里响起急不可耐的裂帛。
未曾说不要,未曾哭过一声,求饶过一声。
良久方歇。
长长的水痕从眼角滚到衾被,颜殊忍着疼痛翻身下床。
曼妙的躯体走向烛台,对着燃烧的蜡烛,用力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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