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那年只有五岁,还不认识祁鲸落。
我爸是当地有名的赌鬼,上了牌桌不输完不下桌,家里全靠着我妈和奶奶打零工维持生计。
八岁那年,我爸在牌桌上出老千,被打进医院,家里被讨债的人砸了个精光,我妈终于忍不下去,提了离婚。
我爸从病床上一个踉跄跌下来,针头从手背上脱出,飚了一道血,他抓着我妈的头发,往医院的白墙上撞。
“你他妈当初不是说要跟着老子,不离不弃的吗?现在他妈看老子落魄了,想跑了是不是?”
“老子娶你花了光摆酒就是两千块,那是两千块!你他妈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好了男人?不要脸的贱货!”
我妈的血从耳朵里流出来。
嘴角乌青,额头上一块一块的血渍。
她试图反抗,但被打掉了一颗牙。
一个成年疯男人的力气不是一个柔弱女人可以抗衡的。
在我妈站不起来的时候,奶奶和医生冲进病房,联手把我爸摁在地上。
我妈报了警,警察说这是家庭纠纷,不予受理。
在一个深夜,我被声音吵醒,看着辽阔夜色中,妈妈窸窸窣窣地起来收拾衣服,月光照在她的背上,像是把所有的凉色都灌注到了她身上。
她瘦弱的肩膀扛着一个大包,走到门口,残破的老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妈妈的眼睛苍老的像是六十岁的老妪,深深地坳陷进去,皱纹密布,我和她对视,她下意识地眼眶湿.润。
我想喊她,被醒来的奶奶死死摁住嘴巴。
我眼睛通红,却一句哭声都没有,至此童年唯二的避风港缺了一个大口子,像一柄打伞折断了一半的支架,暴风雨肆无忌惮地往暴露的小腿钻。
妈妈走后,爸爸在家里骂了两天,骂不动后,把目光盯向了我和奶奶。
“你这个小贱人,是不是你帮着她跑的!”
“她现在出去过好日子了,不要你了,没有人养你了!你要饿死了小贱人!”
“你哭什么!老子问你哭什么!”
宽厚的手拎着我的衣领,推到柜子上,脑仁一阵刺痛后,鲜血糊了眼。
四周陷入无声,眼前的物体变得模糊起来,我看到男人的身体在我眼前变大,一个不知名物体朝我落下来。
一个矮小的声音撞入我的视线,挥动不灵光的手臂,狠狠把他扑倒在地。
天地间“咚”的一声,嘈杂,哭喊,咒骂像湍急的河流争先恐后地往耳朵里钻。
我捂起耳朵失声尖叫直到耳际声音归于平静。
“叮”地一声,奶奶拉开了白炽灯的开关,刺眼的钨丝“滋滋”个不停,她捏着一块泛黄的布蘸着红花油一圈一圈地涂抹在我的头上的伤口上,问我疼不疼。
我摇摇头,哑着嗓子问她,“奶奶,我妈是不是不回来了?”
她抬头看向挂在门口的日历,那本厚厚的日历已经撕了一大半。
“乱说,等那东西撕完之后,你妈就回来了,你妈很疼你的,不会不要你的,你妈是个好女人,去年还给我这个老太婆买了一套新衣服,谁让你老子不是个好东西。”
我努力眨着困倦的眼睛,“真的吗?”
她用力点点头,额头上灰白的头发也跟着一颤一颤的,“真的。”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墙上的日历本换了一本又一本,年岁渐长,我早早懂得了,什么是善意的谎言,在我不报希望的时候,爸爸带了个新女人和小男孩回家,说是我后妈和新哥哥。
后妈长得没我妈好看,脾气也没我妈好。
后妈来的第三天,后妈拿着他们三的衣服,扔进奶奶的盆里,让奶奶去洗。
冬天的水穿筋刺骨地凉,奶奶一个人捧着比她还重的衣服,艰难地挪动,我不忍心,帮她一起搬到院中,小手冻地和萝卜一样。
有时候天太冷,我帮着烧一壶热水浇到冻成块的衣服上,后妈冲过来一脚踢翻了炉子。
“能冻死啊!这什么天,就用热水洗了?我看你是有钱的很!”
“这煤炉,煤球不要钱啊!多大的年纪了,要不要脸,死老太婆也不知道给家里省点钱!”
奶奶的眼泪落到地上,比炉子里被打翻的温水还要烫几分。
我蹲在奶奶身边,抬头看着院子外小巷里发黑泛青的墙壁,错综复杂的电线在头顶交错蔓延,像是看不见的蜘蛛网,将我的童年锁在这条没有尽头的穷街陋巷中。
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像电线上栖息的飞鸟,振臂一挥。
比这一切更早来的,是我爸和后妈的离婚。
我爸二婚后死性不改,后妈性子爆,两个人在院子里打了一架,我爸被打的满头是血,囔囔着要报警,街坊邻居围观的人挤满了整条狭窄的小巷。
当然,警察依旧没有受理,后妈带着新哥哥愤然离去。
我爸觉得没有面子,吵吵着是这里的风水不好,影响了他的气运,吵了三天后,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踏出了散架的木门。
奶奶拉着我的手目送着爸爸上了车。
我明显能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像是被自由的风托到云端,整个骨头都变得松软。
我摸了摸额头上经久不愈的伤疤,好像也没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