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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十年无删减全文

探花大人 著

其他类型连载

阿磐绷着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周身都动弹不得。动弹不得,却又坐卧不安,如芒在背。因而磨磨蹭蹭,带水拖泥,只想着他能大发善心,或不胜其烦,就立刻将她撵出去才好。外头叩门板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却又换作了有些急促的踱步声,她的同门大抵已经得手了,便是在这间二楼的小阁里,也能依稀听见姑娘们辗转承欢,男人们打情骂俏。她们都将通过考验,唯有阿磐不能。识毒,用药,献舞,礼乐诗书,为不辜负主人,阿磐什么都想做好。抗住了无休止的熬鹰,也受住了陆商的苛待、折辱、告黑状,偏偏考验的时候不争气,竟折在了主人的榻上。那人默着,不知在这静默的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怒其不争,还是在想到底该不该似陆商说的,通不过考验,就不会叫她活着离开千机门呢?心...

主角:谢玄阿磐   更新:2024-11-10 12: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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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谢玄阿磐的其他类型小说《为奴十年无删减全文》,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阿磐绷着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周身都动弹不得。动弹不得,却又坐卧不安,如芒在背。因而磨磨蹭蹭,带水拖泥,只想着他能大发善心,或不胜其烦,就立刻将她撵出去才好。外头叩门板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却又换作了有些急促的踱步声,她的同门大抵已经得手了,便是在这间二楼的小阁里,也能依稀听见姑娘们辗转承欢,男人们打情骂俏。她们都将通过考验,唯有阿磐不能。识毒,用药,献舞,礼乐诗书,为不辜负主人,阿磐什么都想做好。抗住了无休止的熬鹰,也受住了陆商的苛待、折辱、告黑状,偏偏考验的时候不争气,竟折在了主人的榻上。那人默着,不知在这静默的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怒其不争,还是在想到底该不该似陆商说的,通不过考验,就不会叫她活着离开千机门呢?心...

《为奴十年无删减全文》精彩片段




阿磐绷着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周身都动弹不得。

动弹不得,却又坐卧不安,如芒在背。

因而磨磨蹭蹭,带水拖泥,只想着他能大发善心,或不胜其烦,就立刻将她撵出去才好。

外头叩门板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却又换作了有些急促的踱步声,她的同门大抵已经得手了,便是在这间二楼的小阁里,也能依稀听见姑娘们辗转承欢,男人们打情骂俏。

她们都将通过考验,唯有阿磐不能。

识毒,用药,献舞,礼乐诗书,为不辜负主人,阿磐什么都想做好。

抗住了无休止的熬鹰,也受住了陆商的苛待、折辱、告黑状,偏偏考验的时候不争气,竟折在了主人的榻上。

那人默着,不知在这静默的时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怒其不争,还是在想到底该不该似陆商说的,通不过考验,就不会叫她活着离开千机门呢?

心里这样想着,当真是难过啊。

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一双手在袍袖里不安地攥着,绞着。眼泪就在眼里,哭声也就在喉间,她知道自己不会继续下去,也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神色,只有委宛低语,“主人......求你......”

忽而颈间一紧,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颌,另一只受了魏国督军一剑的掌心扣住了她的后颈,其上仍旧粗砺不平的伤疤咯得她刹地一凛,还不等抬头去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人已垂头俯身猛地吻了下来。

看似那么温润的人,他的吻竟有十足的掠夺。

阿磐几乎喘不过气,憋得脸色通红,适才就凝在眸间的泪霍地滚了下来。

愕的人也不止阿磐自己,门外守着的人比她还要惊骇,手中的佩剑霍地撞上了木纱门,阿磐几乎听见了那一声极力压着的“主人”二字。

这一声极低,但到底使那人松开了手。

阿磐大口喘着,愕然去望身前的人,见那人瞳孔漆黑,眉梢眼角都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但面色仍旧苍白,并不带半分情欲之色。

一个惯是冷静自持的人,连这个吻也不过只是个冰冷的考验。

适才发生的一切好似不过是他寻常在教她礼乐诗书,他的话声仍旧平和温软,举止也仍旧谦和有度,他说,“传闻魏王父阴骘狠厉,床帏之内尤为暴虐,王父若是这般,你又该如何?”

也不知怎么,竟让阿磐想起了魏国那位贵人。

她在贵人帐中三日,贵人床帏卧榻之间,亦是粗暴凶蛮,天亮方休,没有一点儿的温柔。

不,贵人也给过她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旁的不说,至少那个吻是温柔的。

可若魏王父是那样的人,主人也依然忍心将她送去王父的卧榻吗?

正因了他什么都知道,因而听起来便愈觉得残忍。

仔细想想从国破那日开始,这条命也早就由不得她了。

眼泪断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可那人说,“擦掉你的眼泪。”

阿磐忙抬袖去抹,可越抹越多,眼泪越似决了堤的洪流,怎么都抹不干净了。

那人眉心微蹙,但声音仍是平和的,问她,“到了王父榻上,也这么哭么?”

还问,“‘沈审紧密’四字,你做到了几个?”

沉稳谨慎,细心周密,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该有的,可她眼下一个也没有做到,甚至辙乱旗靡,方寸大乱。

木纱门外明显躁动了起来,是陆商在说话,“主人,她已经失手了!”

那人没有理会,仍旧与她说话,“轻易就乱了阵脚,你在东壁活不过一夜。”

阿磐低声下气地求,“主人......阿磐......”

原本想说,阿磐不想去王父的卧榻,也不想用美人计,不想,都不想。

可也不能中道而止,在那人面前打退堂鼓,再去应了陆商的话,说她是个无用的东西。

她埋着头,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到底婉转成了一句,“阿磐不敢亵渎主人。”

可那人双臂张开,垂下了宽宽的袍袖,松垮的白袍在胸前半敞着,“来吧,当我是魏王父。”

你瞧,这适才发生的事仍旧未完。

阿磐伏在榻上,长睫轻颤,几不可闻地哀求,“主人能不能换一个人.......”

那人一气,呼吸乍乱,又咳了起来,“能指望你什么。”

他咳,阿磐竟也不似从前一样敢去碰他,只清清楚楚地听见门外的人冷笑一声,“无用废物。”

阿磐知道不能转圜,不得不硬着头皮为他解带,那疏冷的眉眼淡淡地垂眸睨来,她愈是心慌意乱,愈是手足无措起来。

这两月在千机门学下的东西,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在女闾里看过的听过的媚术,也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点儿渣滓都没有余下。

阿磐啊,到底是不愿违逆本心,做出迎奸卖俏的事。

恍恍惚惚地解开了那人腰间的帛带,又一层层地为他褪去了衣袍,那人轻轻抬起她的脸,“这般模样,王父可会动心?阿磐,动不了心,便乱不了谋,我问你,该如何成事?”

身前的主人还与她语重心长地说话,门外的陆商却早就按捺不住了,那个急躁又暴脾气的人险些忍不住闯进来,“一个肮脏的妓子,怎能就这么平白污了主人圣体......”

阿磐闻言脸色煞白,瑟然轻颤。主人就是从魏人手中把她救下的,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主人也全都知道。全都知道,也仍旧待她好,就连孟师兄也从不在主人面前说她是个“肮脏的妓子”。

那人眸光幽深,气息沉沉,别过脸去轻斥一声,“下去。”

门外的人再不敢多说什么,狠狠地一跺脚,咬着牙扭头就走。

那人话中夹杂着一声重重的叹,“今日若不能使我动情,就不要妄想下了这张榻。”

阿磐抹着眼泪为他解开了轻软的里袍,那么尊贵儒雅的人,胸膛上竟横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看起来十分骇人。

与他掌心的剑伤一样,还不曾愈合完好,难怪他总是咳,咳得停不下来。

那大抵也是魏国督军的手笔。

阿磐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去轻抚他的肩头,顺着那道长长的疤,从肩头缓缓滑向他的胸膛。

他是清瘦的,他肩头的骨形带着棱角,胸膛的刀口骇得人头皮发麻。阿磐沿着那长疤轻轻摩挲,忽而听见他几不可闻的一声,见那人喉头滚动。

弄疼他了。




阿磐惊叫一声,面具下那张脸啊,是她最熟悉的脸。

手一顿,匕首倏然停在半道,阿磐在仓皇之间骇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主人!”

这不是魏王父,是她的主人萧延年。

脑中轰然一白,真是好大的一场骗局。

不,不是,这是一场专为她精心设计的考验。

没有什么魏国车驾,将军暗卫,也没有什么驿长卒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做的真极了,但什么都是假的。

也正是因了魏惠王的君命,这彻夜的烟花爆竹能掩住一切不寻常的声音,因而他们也才敢在昌城驿站大张旗鼓吧?

细细想来,就连第一回进魏营的中军大帐,不也被人上下反复地搜身查验过吗?

除夕的雪兀自下着,乍起的烟花在萧延年的脸上映出了晦暗不明的颜色,乍起,乍起又归于寂灭。

恍惚间听见外头的人轻笑,“一点儿小把戏都看不明白,能指望她干什么。”

又是陆商。

不,不是看不明白,不是因了她愚不可及,是因了她对千机门的命令言听计行,深信不疑,也是因了他们把这场戏做的实在太真切了。

她不曾疑心孟亚夫,不曾疑过萧延年。

就连陆商,也是没有疑心过的。

好一会儿才听见面前的人问话,“戴的什么?”

阿磐怔怔地垂头望去,哦,方才拉扯之中撕坏了半边袍子,白皙的颈间露出了一截红红的挂绳来,挂绳上一截断玉正悠悠荡着,荡出了胸口。

是母亲留给她的断玉。

那人垂着眸子,正无声地打量。

原来他方才停下,是因了这一截断玉。

阿磐仓皇掩住胸口,温静笑道,“是一块断玉。”

那人凝着那断玉,总有好一会儿了才问起话来,“可是捡来的?”

“不是。”

“谁给你的?”

“母亲留下来的。”

“你说你父亲是教书先生。”

“是。”

“教书先生,怎么会有这般贵重的玉器?”

阿磐摇头,“我不知道。”

外头烟花渐歇,那人静默许久。

在这许久之间,目光沉沉,面色冷凝,半晌不曾说话,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便是一句话也不说,那上位者的威严气度仍旧骇得人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阿磐怯怯轻唤,“主人,你怎么了?”

那人,那千机门的门主,那中山国的君王,他冷冷地开了口,不带一分情绪,也不再提及断玉,问她,“为何不杀?”

分明在与她说话,整个人却都似在出着神。

怎么杀。

短刃在手里兀自发抖,却怎么都不会再刺出去。

湿漉漉的衣袍贴着身子,已经凉了下来,阿磐垂着眸子,喃喃反问,问自己,也是在问他,“阿磐......阿磐怎会杀主人?”

人还兀自怔着,又听面前的人责问起来,“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阿磐抬眸,小心回道,“阿磐是中山人。”

可那人凉薄一笑,“你不过只是一把刀。”

阿磐心口一窒。

投死为国,以义灭身的道理,阿磐岂能不懂啊。

可听了那人说出“一把刀”这样的话,心里忽地翻江倒海的,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她就仅仅只是一把刀吗?

那人继续说着,“命你刺杀,你便刺杀。今夜这里的人若果真是王父,你,已经死了!”

阿磐怃然,忍不住发起抖来,那一张脸在烟花下白得骇人。

她第一次与萧延年争论,也第一次说出了心中所想,她抬起头来,正色望着她的主人,“我不想做刀,我想做人!”

哪儿有人愿意生来就俯首为奴,到头来却成了一把用来杀人的刀呢?

可她的主人眉头一压,寒光乍现,扬手便甩过来一巴掌。

他用力极大,这一巴掌赫然将她扇到了地上,好一会儿过去半张脸都火辣辣的疼。

火辣辣的滋味过去之后,又酸麻麻的没了知觉,似是肿胀了起来。

腊月里的地砖冰凉刺骨,短刃远远地甩了出去,在地上咣当当响了数下,溅起清脆脆的声响。

也正因用力极大,他自己也压不住地咳了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消歇下去,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奈,“我亲自教你,偏你最不成器。”

是,都说她不成器,陆商也这么说话,但怎样才算成器呢?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就算成器了吗?

那人命道,“捡起刀来,完成你今夜的使命。”

那人周身阴沉骇人,真叫人喘不过气来啊。

阿磐跪伏在地,“主人......阿磐不会弑杀主人!”

何况,他依旧是中山的君王呐。

烟花下那人面色晦暗,胸口剧烈地喘着,“捡起刀来!”

因气极怒极,故而又呛咳了起来。

阿磐忙爬起身,跪行上前小心为那人轻拍脊背,想去缓解他的干咳,可那人一把将她推去了一旁,“用刀!”

她跪伏在地上,“主人恕罪,阿磐无用,做不成细作......”

那人眉目疏冷,声腔凛冽,“那你能干什么!”

阿磐怔忪失神,她呢喃着,“阿磐想回家,想去找姐姐......”

她是个心软的人,天生不愿打打杀杀,哪里做得了生杀予夺刀尖舔血的事啊。

她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苟安一隅,做个山野村夫,求个片刻的安稳罢了。

那人冷笑一声,笑得凉薄,“国都没了,你哪儿来的家?”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阿磐知道。

阿磐哀声求道,“主人留阿磐在千机门,阿磐就在主人身边侍奉汤药,阿磐什么都会做......”

门口的人“砰”得一下踹开门,苍啷一声拔出刀来,“敢忤逆主人,得问问陆商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孟亚夫忙去拦她,“师妹!”

颈间一热,那人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就在她脖颈上摩挲一圈,扯出了那根红红的挂绳,“取下来。”

不轻不重地下了命,却不容半点儿反抗。

哦,那是断玉。

她记得在魏国中军大帐的那个冬夜,也有人这样摩挲着她的颈间,也摩挲着那截断玉。

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阿磐握紧断玉不肯松手,低低地哀求,“主人......这是母亲留给阿磐唯一的东西了......”

然而那人似波澜不惊,却指间作劲,用力一拽,生生拽断了她的挂绳。

颈间登时火辣辣的疼,阿磐惨叫一声,眼泪刷地一下滚了下来。

脑中空白。

耳畔轰鸣。

喉间发苦。

心中生凉。

大抵勒破了皮肉,也揪断了长发。

那人睨着她的断玉,目光疏离的好似是个陌生人,好半晌才道,“连你父亲的罪,你都赎不完,还谈什么留在寡人身边。”




阿磐被送进魏国那位贵人帐中时,是在怀王三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中山国覆亡。

中山人悉数被俘,男子被驱至魏境为奴,修筑长城。女子则被俘至魏营,镣铐加身,充作营妓。

魏境的冬日大雪盈尺,似冰天雪窖,当真冷啊。

阿磐和云姜彼此依偎着,与众人一起瑟瑟等待着魏人的裁决。

魏人极多。

白日才见一队队的兵卒列队进入帐中寻欢,夜里仍有一幢幢的人影打上了妓子们的营帐。

雪糁子打得帐门窸窣作响,中山女儿的求饶与哀嚎此起彼伏,与魏人的大笑与叱骂喧嚣一处,益发使人惊心破胆,不能安宁。

在这一片嘈乱声中,忽而杂沓的脚步声起,紧接着帐门乍然一掀,有人踩雪进帐,借着微弱的烛光粗粗往中山女儿身上扫了一眼。

众人畏之如虎,泣着后退,镣铐相撞,撞出哗然惊惧的声响。退无可退时将帐布往外拱了出去,一具具身子把帐布拱得鼓鼓囊囊,似进了麻袋里的困兽,到底再无处可以躲藏。

来人鹰眼一眯,冷笑一声,“都站起来!叫关某瞧瞧!”

阿磐心惊肉跳,腕间脚踝要凝成冰的镣铐愈发冻得人不敢伸张。

仓皇之间有人捂住了她的脑袋,褴褛的袍袖将将能遮住她冻得煞白的脸。

是云姜,她的姐姐。

她能听见云姜急遽的喘息和七上八下的心跳,云姜也与她一样害怕。

众人深埋着头,无人敢应声起身。

立时便有四五个魏人上前抽出大刀,抡起来便要砍,众人尖叫着起了身,连声求着,“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那姓关的将军在众人面前一一打量,指着一个身段模样好的命道,“出来!”

那女子不敢延搁,惶惶然挪了出去,便见那将军钳住她的下颌问起,“身子可干净?”

那女子骇得脸色煞白,磕磕巴巴地回话,“奴......奴有......奴有夫君了......”

那姓关的将军闻言嗤笑一声,嫌恶地朝女子的脸啐了一口,“拖去犒军!”

那女子如遭雷击,登时瘫倒在地,立时便有甲士抓住双臂,拖鸡仔一般将人拖了出去。

拖出帐门很远了,还听见那女子哭得撕心裂肺,“奴干净!奴干净!求军爷不要拿奴犒军!奴好好伺候!军爷!军爷......”

众人栗栗危惧,屏气敛声,低垂着头再不敢胡言一句。

那姓关的将军便笑,“敢诈关某,这就是下场!你们不必害怕,有贵人来,误饮了一樽鹿血酒,眼下醉得厉害,寻个身子清白模样好的伺候。伺候好了,贵人高兴,兴许就留下了,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是,比起做贵人的姬妾婢子来,谁又愿做营妓?

众人面面相看,暗自在心里盘算着,很快就有人急切切上前自荐,“军爷看看奴家,奴家清白!奴原是中山相国的侄女,又生了一副好相貌,贵人必定喜欢,求军爷带奴家去见贵人吧!”

姓关的将军摇头讥笑,刀柄杵在女子胸前,“胸脯儿小了。”

适才还胆战心摇的中山女,此刻全都蜂拥上前,争先恐后地挺起胸脯,围着来人殷殷自许,“军爷看奴!奴身段儿最好!”

“你?腿短了!”

“军爷!军爷看看奴!奴胸脯又大,腿又长,最会伺候人!”

“腰粗的似个水桶!”

唯有云姜揽住阿磐躲在众人身后,任她们去争去抢。

那姓关的将军眼锋犀利,来回一一打量,可不知怎的竟全不满意,最后甚而拨开众人到了近前,粗声喝道,“你们两个,抬起头来!”

魏人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泛出骇人的寒光,阿磐头皮一麻,捂住心口不敢睁眼。

可那人的刀鞘偏生抵在她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云姜一慌,连忙挡在她身前哀求,“军爷开恩!小妹年幼,什么都不懂,就让奴去伺候贵人吧!”

那将军端了烛台仔细端量了她们姊妹二人,刀鞘从阿磐下颚划到胸脯,继而划到腰身,末了笑了一声,朝左右甲士示意,“带这个小的!”

阿磐紧紧绷着身子,大气不敢喘一声。

云姜还想拦,那将军抬腿便将她踹在地上,凶神恶煞地喝,“滚远点儿!”

两个甲士应声领命,这便钳住阿磐的双臂往帐外走,阿磐回头张望,见云姜眼里含泪,此时正悲戚望来,低低地嘱托,“小妹......要听贵人的话......”

阿磐心中惶惶,她想,是了,听贵人的话,兴许就能少吃些苦头。

云姜比她年长两岁,听她的不会有错。

外头风大雪急,满营的火把还算亮堂,周遭仍是中山女子绝望的哭嚷,镣铐沉进雪里拖得人迈不动步子。阿磐在甲士的押解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七拐八绕地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些暴戾的叱骂和无助的求饶渐渐地全都被甩在了后头。

还未到帐前就被人蒙住了双眼,一根厚厚的帛带束在脑后,那姓关的将军警告了一句,“老实戴着,不许摘下,若敢偷瞧贵人模样,必剜去你的眼!可听清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奴听清了。”

眼前一黑,顿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只知道被人上下反复地查验过,确认没有可疑利刃才放她进帐。

她哪有什么利刃,她和云姜一路逃亡穷得衣不蔽体,哪有闲钱购置什么利刃。唯有颈间悬了一小截断玉,那是她们唯一值钱的家当了。

蒙住眼睛走,因而看不清路,那姓关的将军大发善心,许阿磐握住他的刀鞘进帐。

这外头云起雪飞,天寒地冻,然而帐里春和景明,可真暖和呀。

炉子里的炭火熊熊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把无休止的风雪与兵荒马乱全都隔了出去,连冻了数日的身子一时松快下来。

榻上的人喘息粗重,一身酒气下隐着清冽的雪松香。

阿磐不知道贵人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人,人就立于榻前,一颗心七上八落,如枞金伐鼓,双手在袍袖中攥着,绞着,绞成了一团。

听那贵人简单直白地开了口,“脱了。”

那声音低沉生冷,已然被烈酒灼得嘈嘈嘶哑。

却似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那人叫了她的名字。

自和云姜半道分开,已经没有人再叫过她的名字了。

此刻没有依傍,却因这一声“阿磐”,心头没来由地一暖,鼻尖霎时酸了起来,竟有些想哭。

一双手犹自抓着他的袍袖不肯松手,虽不再求他,仍兀然低低地叮咛了一句,“主人。”

那人还说,“你天分极高,莫要辜负。”

天分极高,原也并不是好事。

若装作个愚笨的人,那他大抵便能应了吧?

那人没有拂去阿磐的手,但已经抬步往正堂走了。

阿磐是个知进退的人,不能,便不再往前追去。

只是一双眸子切切地望着那人进了正堂,并不曾回过头来,门一关,只余下个颀长清瘦的影子,高高长长地打在了木纱门上。

这两日都在反复地劝慰自己,想要做那人口中那个为国赴死的人。在挣扎煎熬中,她把自己劝慰得差不多了,把一个天生善念好生恶杀的人几乎劝慰成了一个敢去刀尖火海走一趟的人了。

可他一走,心里还是突然空落落了下来。

范存孝道,“走吧,带你去见陆师姐。”

阿磐憋回眼泪,好声气地应了一声,知道那人也不会留她,还是眼巴巴地又朝正堂望了好几眼。

正要动身,忽地一旁树头一动,这便见扑簌簌一阵雪砸了下来,砸了她一身。

连忙仰头望去,竟见有人从那树头踮起脚尖跃了一下,游龙一般轻飘飘地翻了个身,随即飒爽爽地落了地。

一副利落的男装打扮,风灯下可见一张脸蛋十分英气。

只是语气不善,你瞧她双臂环胸,挑眉嗤笑一声,“看什么,门主的卧房,难不成你也想进?”

不只是不善,还毫不掩饰地溢出许多危险来。

一旁的人提醒了一句,“这是陆师姐。”

这便是陆商了。

阿磐想,主人交代的人,总不会有错的。因而细枝末节的事,实在不必去计较,忙按中山的礼节屈膝施了一礼,乖巧地叫了一声,“陆师姐。”

可陆商不买账,并不因了她的乖觉给出半点儿好脸色,一双锐敏机锋的眼睛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最后落在大氅上,原本便不好看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主人给你的?”

主人给她的,外人看起来不过是一件朴实无华的氅袍,内里却是上好的毛皮。

阿磐认不出是什么毛皮,但因是主人的,又十分暖和,便当成了宝贝,这数日来,都成日披在身上。

阿磐暗暗地攥紧了大氅,垂眉答道,“是。”

陆商冷嗤一声,满眼都是轻贱,见她还立在原地没有动,更是不耐烦了起来,“还不走,等什么?等主人请你,还是等着要骑到我头上去?”

一旁的人催道,“快跟着陆师姐走吧。”

阿磐应了一声,赶紧跟在陆商后头,疾疾走着。

沿路又见几个衣袍破烂的女子跟着黑衣侍者低头前行,阿磐心中没底,因而四下打量,陆商鄙薄笑出一声,“和你一样,都是新来的。旁门左道的都有,不必觉得稀罕。”

越走灯越少,人也稀稀落落不见几个了。

陆商戛然止住步子,目光一闪,眼锋就斜睨了过来,“两位师兄就送到这里吧,跟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孟亚夫最初虽嫌恶她,在陆商面前却还算个好脾气的,自然,这三个人里最好的便是范存孝了。

不过三日的工夫,如今竟肯为她说起话了,“师妹言重了。只是想与师妹说一句,既进了千机门,便是自己人了。”

陆商“啧”了一声,揶揄道,“主人都信我,范师兄怎么倒不信我了?难不成,我是个妖怪,还能吃了她?”

范存孝笑了一声,抱了抱拳,和孟亚夫转身也就走了。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绞着,环视周遭,这下压根没什么人了。

一没人,陆商调头一转,转过拐角,径直带她往无人处走。

这地方不只是人少,连风灯不怎么有了。

阿磐问道,“陆师姐要带我去哪儿?”

陆商低斥一声,“那么多话,不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阿磐不再问,到底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从哪儿进的门,里头却不是寻常厢房,昏暗暗的仿佛是一排暗室。

沿着石阶往下走,有的里头亮着,有的暗着,有的似还有人低声呜咽。

直至在一间暗室前停下,阿磐踟蹰着不敢进,心中戚戚,才生了撒腿就跑的念头,陆商却一把将她拽进室内,砰得一下阖了门。

此处只有她们二人,陆商是连装都懒得再装了,转过身时换了一张阎罗的脸,目露凶光,恶言厉色,“大氅,脱了!”

阿磐懵懵然地立着,陆商摆便愈发生气,直接冲上前索性动起手来,一边撕扯一边恶心恶气地叱骂,“穿主人的衣裳,拉主人的手,你要脸不要?”

真是见了鬼。

阿磐紧紧护着大氅不肯松手,“陆师姐!这是主人给我的!”

阿磐越是护着不肯给,陆商就越是气恼,径行将她推倒在地,长腿一伸,兀自骑在了阿磐身上,横眉竖眼,赤口毒舌,一下就揭开了她的老底,“给你?给你一个妓子?给你你就敢要?连我陆商都没有的,你凭什么有!”

阿磐大叫着,本能地去推陆商,“放开我!放开!我要见主人!”

陆商没有防备,竟果真被她推了下去,立时炸了毛,这就张牙舞爪地反扑过来,“好啊!才来就想造反?我今天就叫你看看,在千机门,除了主人,到底要听谁的!”

听起来,陆商在千机门的地位颇高。大抵谁都要敬她三分,因而适才这一推,把她惹毛了。

阿磐不敢招惹她,也根本打不过,只是死死地护着大氅,朝着外头大喊,“救命!主人救命!”

陆商身手极好,并不比孟亚夫差多少,这一回有心借大氅的由头给阿磐个下马威,一把将她摁在地上,摩拳擦掌地就要暴揍一顿,阿磐闭眼大叫,“救命!”

忽闻有人叩门,“陆师妹。”

啊!是范存孝!

陆商的拳头猝然顿在半空,凌厉的掌风顿时减了一半,一张英气的脸别过去,问起话来咬牙切齿的,“范师兄又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提醒道,“这是主人要的人,陆师妹切莫伤了。”

陆商迟迟垂下拳头,恨恨地睨去,“怎么,连范师兄也......也为这么个人说话了。”

范存孝没有再回话,陆商痉笑一声,起了身来,“好啊,好,范师兄放心,不伤,不伤。”

一把将大氅扯下去,顺带踢了阿磐一脚,阴森森说道,“那就跪香吧。”

阿磐知道什么是跪香。

跪香就是罚跪,香什么时候烧完,人什么时候起来。

陆商这便从一旁选了一支最粗壮的香,慢悠悠在案上燃了起来。

“你要不服气,就自己来抢!”

那大氅开眉展眼地往身上一披,美滋滋地左右打量,话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踞傲和骄矜,“主人救了你,你的命就是主人的。但眼下,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阿磐知道这是营妓逃不开的宿命,也记着云姜的话,不敢触怒贵人,这便赶忙宽衣解带。

然一双手冻得哆哆嗦嗦,只听得见锁链哗啦作响,却颤抖得找不到袍带打结处。

贵人似等了许久,因而嫌慢,他也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原本单薄的衣袍在他手中刺啦几声便被撕碎扯烂。

阿磐周身一凉,立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何时似此刻一样在人前袒怀,惶然遮住胸前,敛气屏声,一颗心急促地跳,跳得乱七八糟,不成调子。

贵人竟问了一句,“怕了?”

哪能不怕呢,阿磐心里着实怕极了,却仍极力稳着声中的轻颤,硬着头皮回话,“奴不怕。”

贵人再不说话,俄顷将她翻身按至榻上,那温热的酒气就扑在耳边后颈,那双手似钳子一样牢牢地箍住了她窄细的腰身。

阿磐痛呼一声,迸出泪来。

这一夜烛花摇影,不见尽头,直到白色的天光穿透帛带,才知天光将明。

而她已如一抔烂泥,横在榻上,再没了一分气力。

任由贵人指尖在她眸间湿热的帛带处轻抚了好一会儿,不久又顺着她的鼻尖,嘴巴,下颌,颈间,腰腹,轻勾描绘,仿佛不经意地问了起来,“既哭了,怎不哭出声来?”

来时她曾想过无数次魏国的贵人是什么模样,也许是年过五旬的老者,也许是凶狠狰狞的莽汉,也许是肌骨粗糙的行伍,可他的声音低沉慵懒却很年轻,他的身子强健有力,不见一丝余肉,指节修长,掌心细腻,不见一点儿的茧子,也已不似夜里那般滚烫了。

能看出他有极好的出身,眼下也有尊极贵极的地位。

榻旁的炭火仍旧荜拨燃着,温暖得似中山的春四月,可阿磐周身依旧忍不住顺着那人的指尖微微战栗,“奴没有哭。”

取悦了贵人,她和云姜也就得救了,因而不哭。

贵人声腔中的嘶哑已渐次消退,听得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你不像个营妓。”

是,阿磐鼻尖一酸,若非因了国破家亡,谁又天生就是营妓呢?

颈间微微一紧,那人似拾起了她的断玉,好一会儿都不再说话。

这样的断玉,她与云姜都有。

听养父说是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世间少有的玉璧,后来碎成两截,便给她和云姜一人一截。她们十分爱惜,从来不曾离身。

阿磐早已累极乏极,仍旧挣扎着起身,于暗处摸索到破烂的衣袍遮掩着身子。

贵人似笑了一声,丢过来一件轻软的袍子,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去吧。”

袍子摸起来极好,是达官贵人才有的料子。

她这两日见惯了妓子们哭喊求饶惹得魏人叱骂的模样,因而贵人没有说去哪儿,她也并不去问。

只用那上好的袍子裹住身子,摸索着下了榻。双腿酸软没有力气,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子,依稀寻着烛光昏黄处慢慢地走,镣铐哗啦作响,撞上了微凉的青铜案角,也碰到了高大的连枝烛台,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子,她赤着脚走,竟也不觉得有一点儿寒凉。

听见夜里那姓关的将军问了一句,“主君可要赐汤药?”

阿磐心里一紧,微微顿住脚步,忍不住侧耳听着。

她知道营妓是不被允许生子的,至少在被关进魏营的大半日,总见有人往妓子们的帐中一桶桶地抬避子汤,那避子汤的味道十分难闻,饮完之后也都是惨烈的呻吟,远远地就能听见。

少顷,竟听贵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罢了。”

姓关的将军欲言又止,最终是应了一声,“是。”

也不知怎么,她听了竟心头一暖。

阿磐心想,贵人大抵是愿意留她的。

依言出了大帐,门外守着的人压着声问,“将军,这么冷的天,可还要冰水汤沐?”

姓关的将军略一凝思,须臾低道,“主君贪凉,照旧。”

言罢伸过刀鞘,话声已不似入夜时粗鲁了,只道,“跟来。”

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地紧了,扑在脸上立然冰凉,这么冷的天,哪里有人冷水汤沐呢?

阿磐一手抓紧袍子,一手握住刀鞘,跟着那将军并没有走多远,不过十余步就进了一座营帐,这才被允许摘下帛带。

昏暗的营帐里只有一盏小烛发着温黄的光,这小烛也使她有些睁不开眼。

姓关的将军仍旧似前夜一样冷声地告诫,“洗干净了,就在此处候着,不许出门,不许打听,贵人何时要用,何处才许出帐,你可记下了?”

阿磐低垂着头,乖乖回道,“奴记下了。”

那人说完话便走了,她这才好好地看了周遭。小帐不大,但也五脏俱全。内里的炭火烧得暖和,架子上悬着干净的衣袍,一方木桶盛满了热水,此时正袅袅冒着白气。

烛光下隐约可见周身不少淤青,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这一日便在小帐内忐忑地等着。

听得见奔进大营的铁骑一身风尘踉跄下马,不多时又有新的探马疾疾奔出,进隔壁大帐议事的人来来往往的没有断过,疾步匆匆地来,再陆陆续续地走。

帐外的魏人一队队地巡逻,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踏得人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哪个是要往这边来,因而虽困倦不成模样,到底不敢睡下。

好在不过是有人往帐里送过两回清淡的小食,直到夜里,才见那姓关的将军又来。

依旧是宽宽长长的帛带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她的眼,又用刀鞘引她进了昨夜的大帐。

自然,进帐前也依旧不忘叮嘱一句,“规规矩矩地伺候,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也不要问,关某可都在帐外听着!”

阿磐轻声应了,拖着锁链,小心试探着摸索到了榻前。

这一夜帐内没有酒气,贵人身上的雪松味便愈发清冽,修长分明的指节只需勾住她腰间的丝绦,轻巧地就将她拉至榻前。

金口尊贵,不说什么话,一双手攥住了她的领口,刺啦一下就将衣袍一撕两半,片刻便从肩头落了下去。

阿磐心头如鼙鼓动地,脸颊蓦地烫了起来,本能地抬手掩住胸口。

那人却不再动,也不开口,好半晌都没有一点儿动静,阿磐却能感到有鹰隼般犀利的眸光正在上下打量。

她屏气吞声,小心地轻唤一声,“大人......”

甫一开口,当真催情发欲。


听说中山国破前,损军折将,粮尽援绝,就连宗庙都在一把大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贵人信手拨弄烛台,只淡淡地应了一声,“虽是亡国之君,倒也算是个人物。”

其余的,对于中山王便再没有什么话了。

奔进大营的哨骑带来一身风雪,进大帐议事的人也没有断过,他们议论朝政,并不避她。

无人的时候,那贵人甚至给了阿磐一牛角杯的酒。

她摸索着,镣铐在青铜案上撞出沉重的响,那人便握住她纤细的腕将她引去牛角杯边,玉扳指触手温润,因在炉子旁待久了,因而不觉得凉。

他还问,“去过大梁么?”

大梁是魏国王城,听闻那通衢大邑是如今天下最富庶繁盛的地方。她呢,她是小国寒门,又寄人篱下,哪有机会去那样的好地方。

阿磐笑着摇头,“奴不曾去过。”

帛带遮着她的眼,她看不见贵人的模样,也不知那人此时的神情,只听得见这时候贵人的声音与那玉扳指一样温润,“饮一杯吧。”

军中的酒可真烈呀,一口下去,呛得她连连咳嗽,可贵人给她,她没有不要的道理,饮下去便红了脸,一颗心也开始莫名滚烫了起来。

他似乎愿意看她饮酒,一盏饮完,又斟一盏。

阿磐不胜酒力,两盏便醉得软了身子。

她心里想,贵人既问了起来,大约是愿意带她去大梁。

若果真如此,那实在是好事啊。

她可以求贵人一起带走云姜,再不做这魏营里最低贱的营妓了。

想到此处,唇角一扬,不由得竟笑了起来。衣袍却不知怎么就被剥下了肩头,紧接着小腿一凉,衬裙似也被掀了起来。

那根骨分明的手轻车熟路地滑向她纤细的脖颈,在那一双软绵挺立的胸脯上逗留许久,又顺次滑向了她的腰腹,那人好似尤其喜欢她窄细的腰身,那腰身他一掌就能丈量得过来。

玉扳指激得她心头撞鹿,弓起身子的时候,那身子也都生了红发了烫。

阿磐忍不住抬手,想知道他的模样,他没有推开,任由她去摩挲。

哦,摸到他突出的喉结,摸到他坚毅的下颌,摸到他紧抿的唇角,摸到他高挺的鼻骨,也摸到他刀削斧凿般的脸颊,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往上去寻找他的眼眸。

她想,这样的一张脸,必有一双十分好看的眸子。

他会有一双什么样的眸子呢?

可惜还没有寻到,便被那人捉住双手,牢牢地压到了头顶。

他的胸膛宽厚温热,心跳强劲有力,他喘息益重,竟然,竟然吻住了她。

阿磐只觉得整个人忽地飘了起来,那颗心好似破膛而出,不知要奔往何处。

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还来不及细细地去品,去琢磨,去回味,那温软的唇就移开了。

这魏国的贵人位高权重,谁能想到竟会吻一个营妓。

这大帐还是三日前的大帐,人还是三日前的人,朦朦胧胧的却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似乎愿意留下她。

他甚至还说,“掌灯过来,孤看看你的模样。”是了,三日了,那人从不曾摘下过阿磐眸间的帛带,也从不曾见过她的模样呢。

起身摸索着下了榻,试探着才取下烛台,却听见有人进了帐,一开口便知是原先那姓关的将军,“主君,哨骑来报,东去三十里可见赵国兵马,黑压压的一片,约莫数千轻骑,行色匆匆正往咱大营来,似乎想趁天亮前偷袭。”

阿磐捧着烛台,温静地立在一旁,不去打扰。

华袍窸窣,贵人很快披袍下榻,这便抬步往外走去,“传命,即刻披挂出营。”

姓关的将军领命先一步走了,那华袍的声响在帐门处顿了一顿,没说什么话,很快便也走了。

帐帘一卷一舒,卷进了许多霜雪。

阿磐立在原地踟蹰,只听见帐外人嘶马沸,冲天的火光透过帛带隐隐发亮。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得战靴杂沓的声音不断迫近,有生人带着一身寒气径自来到身前,一把扯去了她眸上的帛带,丢过来一件还算干净的袍子,瓮声瓮气地下了命,“速速更衣,跟本将军走!”

来人在兵荒马乱的大营里似个黑面罗刹,阿磐虽隐隐觉得不安,却也怯怯不敢多问,只捡起袍子,不多耽搁,躲在屏风后更换妥当,这便跟着来人出了大帐。

帐外雪花大如手,一出门便被那鹅毛大雪扑了一脸,平明的寒风铺天盖地地卷来,简直冻到了人的骨子里。

这一路跟着押解的人走,放眼望去,四处皆是黑幢幢的人马,一个个披坚执锐,落雪的兜鍪闪着凛冽的寒光,刀戟斧钺拍得铁甲铮铮作响,铁蹄战靴踏着泥土发出齐整的呼啸。

魏营之内的集结已经完毕,大队的人马正列队疾疾往外奔去。

镣铐坠得人在积雪里挪不动步子,阿磐朝光亮处张望,不知贵人在哪里。

押解的人踹了她一脚,粗声斥道,“看什么看!低头走路!”

阿磐一颗心凄凄惶惶,不知归处,忙垂下头去,还没有到原先关押她们的营帐,便听见中山女熟悉的呜咽低泣,抬眼去望,见前日一同俘进魏营的中山女全都被驱至外头瑟瑟立着。

打眼扫去没有看见云姜,但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人是衣袍整齐的。

是了,是了,距进魏营已经三日,这些被魏人称为“新雏儿”的姑娘们,早就成了他们胯下的妓子了。

有人给众女腕间绑了绳子,还有人骂骂咧咧地训诫,“都给老子听清了!老老实实地走!敢跑一个试试!要是嫌命长,老子的刀可不长眼!”

阿磐忙问前头带路的人,“将军,我们要去哪儿?”

押解的人闻声便笑,“还能去哪儿,全都送去前线慰军。”

阿磐脑中轰然一白,茫茫然好似失去了什么。

一汪温凉的水在眼里咕噜噜打着转儿,这平明前彻骨的冷峭使她周身发抖,她硬着头皮问了一句,“贵人......”

前头的人冷笑一声打断了她,“贵人没有留你,你啊,该去哪里就去哪里。”

眼泪一滑,很快便在雪里凝结成珠,冻得脸颊生疼。

去了前线慰军,那便是真正的营妓了。

不,早就是了。

她与她的同袍又有什么分别呢?都是营妓。

不过是一人的,还是一群人的,仅此而已。

阿磐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是,贵人从未问过她的名字,从不曾卸下她的锁链,也从不曾摘下过她眸上的帛带,怎么竟使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呢?

也许正因了贵人原本便知道她到底要被送去前线慰军,因而是不必多余再去浪费一碗避子汤的。


怎么都不该说“中山人”这三个字啊。

那人眉头是几不可察的轻蹙,他只是问了一声,“嗯?”

就这一声,险些令阿磐心胆俱碎。

她得感谢这石破天惊的喧阗金鼓,能完完全全地隐住她那似兵荒马乱的心跳。

那修长分明的指节顺着沾血的发髻勾起了孟亚夫的头颅,就将孟亚夫那未能阖上的双目正对着阿磐。

那张全是血色的脸,双赤色的眼睛,死前都经历了什么呢?

当真看得人头皮一麻,乍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偏生下颌被那人钳着,没有落荒而逃的机会。

那人垂眸细窥她每一分细微的神情,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却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似乎只是与她闲话家常,“仔细看看,他似乎认得你。”

是了是了,哪家的刺客能这般好心?不认得就不会叫她让开。

旁人不知道,至少这大帐里的魏王父和诸位将军是不曾见过的。

这时候,是夜一直不曾说话的崔老先生冷笑一声,胸有成竹,一开口便是一颗惊雷炸开,“哼,到底是不是妺喜,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提谁不好,又提妺喜。

不久前的“妺喜之祸”四字与今夜的“认得”遥相呼应,只怕要把埋在谢玄心里的种子引得生根发芽了。

阿磐的心头就如这密密匝匝的鼓点一样狂跳,当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呐。

是了,今夜有孟亚夫,路上还有卫姝的叔父和舅母呢,哪一遭不是鬼门关?

闯过了今日,还有来日等着。

她有什么凭仗的,她唯一能凭仗的就只有谢玄的心软。

敢训斥君王,敢手缚公侯的人,这样的人,到底会给她几回心软?

不知道,不知道,整个人都在他的掌心里心慌意乱。

那人还要笑,“若认得,便全了你的脸面,给他留个全尸。”

胡言!胡言!循循善诱一派胡言!

罢了,罢了,心软一回是一回,阿磐抬手捂住肩头伤处,只需轻轻一按,那钻心入骨的痛就使她一双眸子盈出了眼泪,盈出眼泪便就在眸中盈着、滚着、转着,不叫那眼泪淌下来。

两排沾了水光的长睫与那失了血色的朱唇一道翕动着,委屈巴巴,好不可怜,“大人......奴不认得......奴害怕......”

旁人倒还不曾说什么,崔老先生先看不下去了,就在这鼓点声中厉声斥道,“当日妺喜便是这般狐媚惑主,使得夏桀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旁的长平侯闻言又提起了精神,就似打了鸡血,登时梗起了头来,破口大叫,“无耻!无耻!夏桀乃人君,谢玄不过是个人臣,岂可将谢玄比作夏桀?怎么!狐狸尾巴藏不住了,要当着大王的面造反了吗?”

谢玄轻笑,不去理会,也并不反驳。

钳住她下颌的手虽松了开来,一双审视的眸子仍不曾从她颊上挪去,只是吩咐着左右,“悬于城楼,十面埋伏,诱杀背后的人。”

“看通敌卖国的,到底是大王,还是那两位?”

阿磐低垂着头,眼皮猛地一跳,这大半个长夜没有一刻是安稳下来的。

你瞧这通敌卖国,是多熟悉的字眼呐。

长平侯脸色大变,“谢玄!若是大王,你也要杀?”

躲在案下的小惠王闻悉此话,从那宫人怀里钻了出来,瑟瑟发抖,栗栗危惧,“啊!岳......岳丈?你住口......你快住口!无人拿你当哑巴!”

原本就吓得出纸白的一张脸,这下红了又白,白了又黑,黑了又红,眨眨眼的工夫已在那藏于十二旒冕冠后的脸上变幻了许多种颜色。

转头又仓皇向谢玄辩白,“仲父......仲父......别听他的鬼话!寡人......寡人才十岁!寡人还是个孩子啊!就往寡人身上泼脏水!”

谢玄笑,一双眸子射寒星,优哉游哉地朝着长平侯扫了过去,“看见个人头都要吐的人,还是苦吃少了。孤有意请周大将军带你战场历练,好知道行伍之苦,不知长平侯意下如何?”

周褚人大笑,“好!就做周某人的先锋!周某人就爱干这事儿!”

长平侯忿然大斥,“谢玄!魏国......魏国就无人管得了你了吗?西宫太后......西宫太后可管得了你?”

阿磐从不曾听过西宫太后这几个字,那就更不曾听过关于西宫太后的宫闱秘闻了。

但小惠王既才十岁,想必西宫太后如今也十分年轻。

阿磐偷瞧谢玄,也许从谢玄身上能找到一星半点儿的答案。

但见谢玄面色冷凝,眸光凛冽,就在这愈发急促的金鼓声中,将那鼓槌猛地朝着长平侯的嘴巴砸了过去,整个人阴鸷骇人,忍不住就令人退避三舍,“孤断了你的口条!”

鼓槌与颌骨猛地撞出“梆”的一响,长平侯猝然大喊一声,“啊——”

想挣扎逃开,却又被关伯昭死死地摁住,叫他丝毫也动弹不得。

阿磐心想,西宫太后必是对谢玄十分重要的人,若不是十分重要的人,那便是一句也不能提的人了。

那居住在深宫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适才他丢下了宽袍大带,如今披在身上的不过是一白一黑两件云纹里袍。就那么胸襟半敞,带着骇人的血色,一脚踏上金鼓。

八尺余的身子微微往前俯着,居高临下地睨着那小惠王与长平武安。

金鼓齐鸣,慷慨激荡。

那人一言不发,满眼杀机。

这才是真正的八面威风。

“孤要问问大王,是如何与千机门的人勾结到了一起。”

你瞧!

谢玄知道刺客就是千机门的人!

是是是,萧延年胸膛前那一道骇人的长疤便是拜谢玄所赐,他们与孟亚夫也早就有过交手了。

谢玄知道,谢玄认得。

小惠王骇得两眼翻白,险些口吐白沫,“仲父......仲父......阿罂......阿罂什么都不知道......”

长平侯栗栗危惧,冷汗频发,不敢抬头。

那气冲霄汉的人又问,“孤还要问问,魏国的大王公侯,也都做起通敌叛国的勾当了?”


阿磐抬眸仔细端量,那金相玉质的人正悉心为她敷药。

她此时离那人极近,不过一尺余的距离。那人从前身上只有清冽好闻的雪松香,使他如高岭孤雪,如今却是那难以去除的药草气胜了雪松香,于他的衣袍上益发分明了起来。

春四月的晌午帐内暖融融的,然那么轻柔的指腹却一点都不见暖和起来啊,但他好看的眉眼是柔缓缱绻的,“如今年纪大了,力道仍不减当年,但你不必怕。”

阿磐闻言心中一暖,问他,“大人如今好些了吗?”

那人一笑,“没什么好不好。”

是,脸色也好,形质也罢,他几乎每况愈下。

她从去岁冬第一回进谢玄的中军大帐就知道,寒冬腊月的冷水汤沐哪里是什么好事。

她与他提起了一些从前不曾谈及的话题,“听周将军说,大人是寒疾。”

那人垂眸一笑,并不解释一句。

阿磐又道,“大人吃的是五石散。”

“孤听你说话,颇懂些医理。”

阿磐怃然,“父亲获罪前,曾是个医官,奴在家中见过。”

也不,不是她自己的父亲,是卫姝的父亲。

她如今对父亲的印象已经不深了,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有一双十分慈蔼温润的眼睛,望着她时舒眉软眼,见了她会张开双臂,由着她扑进怀里,在暖和的日光里高高地举起。

她记得自己小小的身子在父亲有力的双手里,牢牢扣着她的咯吱窝,在一座奢华宽敞的庭院中旋转。

从前住在哪里,姓甚名谁,家里是干什么的,因了离家时太小,全都不知道。

为数不多的零星记忆也正随着一年年过去,一点一点儿地消逝了,却还记得父亲指间的扳指硌得她痒痒的。

她也还记得曾数过父亲的簪子上有几颗玉石,几颗不记得了,长长的一串,总有上许多。

此刻的怃然,不是因了想起父亲曾经的温情,是因了想起似这样的五石散,父亲也是吃过的。人也早早地吃得形销骨立,不成模样。

上完药,却不见他起身。

那长眉若柳,芝兰玉树的人就那么轻抚着她清瘦的脸颊,他有一双十分修长漂亮的手,那双手似青铜锻造,似象牙皙白,那双手就如他的人一般十分尊贵,就那么轻抚着。

阿磐有多贪恋这样的轻抚啊。

她想到自己饮下碎骨子时,曾坠到了最黑暗的深渊底端,那时候是多贪恋他的这一双手啊。

贪恋这双手来轻抚她一身的冷汗,来轻抚那如刀绞的小腹,来轻抚那个留了下来却被绞得七零八碎,绞成了一滩血的孩子啊。

如今阴差阳错的,他就在面前了,可他一双凤目里却划过了几分未加掩饰的恍然。

“孤有时觉得,你们是一个人。”

他说着没头没尾的话,但阿磐听得明明白白。

“大人......就把奴当作她吧......”

良久不见那人回一句话,仍那么跪坐俯身,以额相抵,肌肤相触之处凉得骇人,良久也不曾动弹。

阿磐知道他寒毒发作,“大人......还好吗?”

那人笑,微微摇头,“卫姝,走吧。”

阿磐心头一跳,“大人要奴去哪儿?”

好在那人不曾再说,“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说,“回你的营帐。”

只要不是撵她走,那去哪里都好。

“那大人呢?奴去请医官吧!”

那人跪坐案旁,他没有动,只是笑着望她,“孤无事。”

虽仍旧忧心,但还是奉命起了身,临出帐前想起东北角还炖着一釜药膳,兀然回眸唤他,“大人。”见那人的眸光缱绻,正定定地朝她望着。“嗯。”

那人浅浅应了一声。

阿磐温静笑起,“奴还煮了当归牛肉汤,眼下大约好了,奴去端来,大人尝一尝吧。”

那人声音十分温和,他说,“好。”

临出门才见关伯昭进了帐,也听见帐内的人命了一句,“去请子期。”

哦,子期先生。

阿磐从前听过这个名字。

知道子期先生是一直跟着中军大帐的随行医官,先前听关伯昭与周子胥说话,知道谢玄的身子一直是由子期先生调理的,只是近来许久都不怎么见过这个人。

也许子期先生来,他就会好上许多吧,但愿如此。

出了大帐,阿磐朝着原本陆商藏身的地方望去,见陆商竟还没有走。

她隐在魏武卒的盔甲兜鍪之中,仍叫阿磐一眼望见,也一眼就瞧了出来。

那毒妇远远挑眉,冲她挑衅地一笑。

奉命去请子期先生的人进进出出,阿磐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去了东北角。

陆商果然跟来。

一张嘴还是淬了毒,“还真有几分本事,那獒犬都进帐了,竟叫你活了下来。”

还要左右打量,奚弄揶揄,“啧啧,眼睛都哭肿了呀,难怪王父心疼......看来,我可以去禀了主人,狐狸就是狐狸......”

阿磐冷眼望她,“我死了,陆师姐有什么好处?”

陆商噗嗤一笑,“好处谈不上,单纯看你不顺眼,怎么地?”

怎么地。

阿磐也不恼,反问她,“主人可会饶你?”

陆商简直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人都死了,主人又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要去你坟前祭告,为你上香?”

阿磐也笑,实在没什么可恼的,她还示好地握住陆商的手,“师姐爱慕主人,我都知道。”

陆商脸色一变,“休要放屁!”

明着示好,暗里扎刀,“但主人大抵是不喜欢你的。”

陆商又骂,“放屁!闭上你的嘴!”

阿磐不急不躁,娓娓提醒,“师姐是主人身边最出色的人,但在我面前,怎么只有欺辱,却失了戒备呢?”

陆商不明所以,只有冷笑,“你什么意思?”

阿磐意味深长,好言相劝,“师姐别总盯着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是什么?”

陆商果真低头望去,指尖在盔甲上粗粗一抹,于鼻尖轻嗅后脸色骤变,“鬼火?贱奴!你敢往我身上撒鬼火!”

是了,鬼火就是磷粉,经了白天日照,于夜色里会自然发出不灭的冷光。

就在此地,魏营驻扎之处,就埋有一大片的白磷。旁人未必能察觉,她在这东北角煮药膳的时候,被她意外发现。

阿磐笑,“是啊,鬼火。只要我大喊一声,立时就有人赶来。白日你跑了出去,夜里呢?你身上的鬼火会给魏武卒引路!你敢回千机门,他们就会剿了千机门!”

陆商吃了瘪,脸色乍白,乍白之后又是乍红,一张脸就在这乍红与乍白之间来回轮转,实在是好看极了。

于这红白轮转之间,口沸目赤,咬牙切齿地诘问,“你敢?”

阿磐仍笑,手间陡然作力,“要不试试?”

陆商脸色骇白,大惊失色,拼了命地去甩阿磐的手,然阿磐的手就似把钳子,朝着巡守的魏人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一把专为魏王父锻造的刀,就这么北去了邯郸,再误了千机门的复国大业,萧延年岂会饶她。

既有了将令,赵人这便上前将她们驱出大帐,带回了西南角的小帐子等着。

相比起被捅死,这大抵也算是一个好出路。因而魏女再不敢哭,只挤作一团,掩面低泣了好一阵子,慢慢也就睡了过去。

阿磐等着,观望着,恐惊醒帐里帐外的人,因而不敢辗转,耐心等一个良机。

这一夜并不平静。

卧在帐中的人也没多少真睡的。

有人起身如厕。

有人说自己害了风寒,拖着疲软的身子要去见军医。

有的人回来了。

但有的人跑了。

远远便听见有赵人大喊,“想跑!抓住!抓住她!抓住她!”

很快便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岑寂的夜空,被送回小帐时,已经没了气息。

那是宋姬。

入夜时还活生生的人,只余下胸口一个大大的血窟窿汩汩往外冒着血,就那么横在帐中,横了一夜。

监守的赵人斥道,“都老老实实的!敢跑?这就是下场!”

宋姬的血腥味在帐中斥着,一晚上也没有消散开去。但经了这一桩,魏女们才消停下来,不管是头疼还是脑热,再不敢轻易出帐了。

阿磐便等了这一整夜。

至天光将明,营中鼾声此起彼伏,连外头的监守也抱着长戟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这时候才悄然起身,趁夜色潜至赵人马厩。

她知道战马除了草料,还需食用足量的盐水才能挨得过长途行军,有力气冲锋作战。

因而厩中马槽,总要时刻备足了盐水。

醉马草拌于盐水之中,趁人不备倒入马槽。

她的药粉就藏在髻上的梨花簪里。

一支看似十分普通,却暗藏玄机的簪子。

她也不用断肠草,断肠草剧毒,食用之后五脏粘连,不论人畜。

她用醉马草。

醉马草,又叫马绊肠。

牛马食用,心肺麻痹,焦躁不安,四蹄蹒跚,不能行路。

人在乱世由不得自己,但总想着给旁的留一条活路。

旁人,或牛马。

假使赵人的马再不能打仗,好歹也留给饥民贫窭一口吃的。

匆匆下了毒,趁无人留意赶回小帐,将将卧下佯作熟睡,便听得赵营中马匹嘶嚎,一迭连声,此伏彼起。

有赵人疾疾敲锣撞钟,由远及近大声惊叫,“马中毒了!中毒了!全都倒了!速报将军!速报将军!”

营中惊惶惶一片大乱,姓孟的将军气得眼珠发蓝,立即下令将全部魏女押至帐前受审,营中其余兵卒也全都叫醒,一旁观审。

火把点起,姓孟的将军于帐前一坐,军师侍立一旁,左右偏将持大刀环伺,阵势一拉,这就要严审细作了。

魏女全都挨在一起,骇得瑟然发抖。

有的因受了连日的惊吓已经呆滞无力。

有的似赵媪一般当场晕厥,怎么都叫不醒。

有的哭着喊冤,“奴家没有下毒......奴家......奴家没有下毒啊......”

赵媪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颤着一双手指着魏女,“你......你们......可有人......可有人下毒......要害死我老婆子啊......”

郑姬哭得花容失色,“将军明查,嬷嬷明查,奴家出身清白,岂会......岂会干些下毒的勾当啊......”

阿磐也不好不哭,哭却又哭不出眼泪来,便拼命去想些伤心事。

她的伤心事可真不少啊,一想便是一箩筐,想起伤心事来,眼泪哗地一下就决了堤。

这便也跟着郑姬一起掩面低泣,“将军明查,奴家冤枉啊.....”

那姓孟的将军被哭得心烦意乱,斥道,“再哭!再哭!再哭一个个先攮死!”

魏女戛然止声,只垂头掩袖擦眼泪。

那赵将和军师又摆了一次架势,偏将也都摩拳擦掌,亮出了手中的刀枪斧钺。

清了清嗓子才要开始盘查,“谁放的毒!老实交代!要是不招,本将军把你们全都活烤咯!”

忽有急乱的马蹄声穿过辕门,岌岌往大帐奔来,喊声破开了平明时分的暗夜,“让开!急报!急报!”

说是魏人趁夜偷袭了赵国前线大营,把赵国前线大营烧了个片甲不留,还乘胜追击,把交战前线向北地扩张了五十里。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赵国残部,连忙派斥候发来手书,向驻扎附近的几大将军百里加急,引兵救应。

然而此时赵营之内一匹能站起来的马都不曾剩下,全都瘫着,软着,冒着白沫,喘着粗气。

好不容易赶出数十匹能站起来的,能站起来的也全都打着摆子,摇摇晃晃,颤颤巍巍。

哪能再指望行军打仗?

指望不了一点儿。

姓孟的将军气急败坏,军师面色蜡白,甲士目目相觑,却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得立即整军,步行往前线疾奔。

既没有多余的兵力押送魏女前往邯郸,因而便不得不一同押往前线。

姓孟的将军气得三尸暴跳,抓耳挠腮,“奶奶的!押走!押走!全都押去前线捅死!”

魏女这便跟着赵人行军,魏女为了学舞,在家中大多娇养,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因而才走了不过二三里路就捶腿顿住,叫苦不迭。

行军队伍被拉得极长。

队伍最后头的,有的想着趁赵人不备拼命逃走,有的摔在地上迟迟爬不起来,不管是逃走的还是摔倒的,总之一支长箭过去就能没了命。

魏女再不敢耽搁,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一步步往前挪。

这一路白骨盈野,春雪一化,全都露了出来。

折断的大纛。

烧坏的令旗。

去岁冬战死的甲士,也不知是哪一国的。

残破的盔甲。

满地的兜鍪。

丢弃的炊具。

脱落的马蹄铁。

当年未烧完的柴火一头兀自炭黑,另一头已然抽出了新鲜的枝条。

仍能想象得出当时的硝烟弥漫,马嘶旗动。

阿磐想起了去岁那个寒冷的冬天,那时候她与云姜也是一样的困厄。

亡了国的中山女子自然免不了充作营妓的命运,没想到就连魏国这样数一数二的强国,女子们也并不能得到丝毫的优待。

这就是乱世。

这乱世之中,人也不人,鬼也不鬼,如猪狗蝼蚁,朝生暮死。

太平年头尚有一口薄棺,战乱时伏尸流血,饿殍满地,连个收骸的都没有。

强大如魏国,不也照样是烽烟滚滚,白骨累累,是十八泥犁,是吃人不眨眼的地方。

眼看要误了援军的时辰,那姓孟的将军和姓许的军师一合计,不得不又命人回头去赶来她们的马车。

“都给老子麻利点儿!敢误了时辰,老子现在就把你们给一刀劈了!”

魏女惊叫不已,连跌带爬上了马车,上了马车也照旧哭着。

虽免去了赶路的辛苦,但到了前线依旧是一死。想到此处,愈发泣不成声。

阿磐环顾周遭,初时十六个魏女,加上赵媪,如今也只余下五人了。


趁婆子进帐前,陆商匆匆走了。

既扮作了魏武卒,在大营行走到底容易许多。

只是,阿磐没有机会。

谢玄夜里虽比从前温柔许多,也常与她闲话几句,只是要冷水的时候比从前更早一些,她也要比从前更早地出帐。

从前是天光大亮,如今已不到平明了。

关伯昭依旧会在帐外问起,“主君还好吗?”

谢玄会说,“孤甚好。”

然阿磐知道,他是不好的。

他的温度要比从前更灼,呼吸要比从前更重,他在有意识的温存与无意识的本能之间轮流跳转,不由自主,亦不能隐忍。

若能极力别过脸来窥他的脸色,能瞥见他的脸色在温黄的烛光下白得骇人,额际的薄汗亦泛出了一层冷冽的微光。

阿磐忧心如捣,她会试探问起那人,“大人......看起来不太好......”

那人眉心是紧蹙的,一双好看的凤目深不可测,这好似是他不得不做的事,他欲罢不能,对此上了瘾。

乍然会想到周子胥从前说的“就当自己是一味药”,总觉得必有蹊跷。

他看起来不知克制,若非有疾在身,那必是中了什么毒,哪里是一句贪凉就能掩盖过去的。

阿磐心中咯噔一声,连忙碎声求他,“大人....…”

她在千机门学来的不就是识读用毒吗?千机门的毒已是这世间罕见,若果真中毒,她兴许能有法子呢。

然而她若拼力转身去阻他拦他,那人只会将她双腕扣住,掌心微微作力,叫她分毫也动弹不得。

如今不到平明,那人便命她离开大帐,她一离开,便是关伯昭进帐,隔着帐门,会隐约瞧见关伯昭缓缓搀起谢玄,依稀也能听见零星的几句话。

似是,“主君怎样了?”

又如,“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还不等细听些什么,一旁的周子胥便会催她,“北地天凉,卫姑娘快些回去吧!”

婆子也来搀她,“老妇已为姑娘备好温水了,姑娘跟老妇来。”

不管怎样,她压根连靠近那间青铜案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先不说关伯昭和周子胥将中军大帐把守得似铁桶一样,只说婆子。

那婆子虽是来侍奉起居,不也是谢玄的一双眼睛吗?

营中就这么些人,女子又唯独她那么扎眼,哪有下手的机会。但凡干点儿什么,即刻就要暴露身份,一旦暴露身份,又是死路一条。

要想取得谢玄的军事布防图,实在是千难万难。

陆商一来,因了谢玄而淡出许多的“国”与“罪”又一次浮上心头,一颗心成日挣扎,几乎要撕扯成两半。

一半为主人。

因父辈叛国,为主人恕罪。

一半为王父。

为他的厚待,为他的去而复返。

何况如今谢玄那样的境况,她实在不忍去处心积虑地算计他。

成日都在筹谋,举止规矩,绳趋尺步,行事愈发地小心,总要消了他们的戒心不可。

也在暗中冷眼静看,端相窥察,总要想法子白日留在中军大帐。

零零星星的,断断续续的,帐中的事也能被她窥知一二。

譬如,她听关伯昭与周子胥闲来说话。

周子胥说,“中山与一大半的赵国都是主君打下来的,主君何必客气,还尊大梁王宫里面那个黄毛小儿为王。按理说,该让这新打下来的疆土尽归主君,与大梁小儿以黄河为界,分而治之。伯昭兄以为如何?”

关伯昭摇头,对此颇不认同。

他说,“子胥兄还是保守了,这天下就应当是能者治之。主君就是当年的周武王,这魏国的天下得是主君的,这中原旧土得是主君的,这天下十四诸侯国也都该是主君的。”

周子胥恍然大悟,连忙折腰作揖,朝着关伯昭深深一拜,“还是伯昭兄远见。”

阿磐由此便知,王父攻夺天下,他身边的人也存了宰割魏国的心思。

有时听见不识得的人来禀,“长平侯老样子,还是成日与几位公子侯爷进宫,不知又在大王身边撺掇什么。那个老东西,迟早要闹出大动静来。”

又有人满口鄙夷,冷嗤一声,“他若不是弄出个国丈的身份来,岂敢在主君面前蹦跶!关某先不容他!”

因而阿磐进帐前总会听见关伯昭在一旁谏言,“以主君这样的实力,取而代之,实在易如拾芥......还请主君早作定夺!”

却并不曾听见谢玄应上一句什么,不应却也不见反驳。谢玄城府诡谲,难以捉摸,但阿磐仍能从这只言片语中管中窥豹,也窥见大梁的满城风雨。

最常听见的是关伯昭与周子胥说话,他们说东道西,常说得忿忿不平,因而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都冲口而出,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好脾气的周子胥时常咬牙切齿,“近来主君发作愈发频繁,我等忧心,却不敢劝主君回朝!”

坏脾气的关伯昭闻言便痛骂起来,“娘的!别让关某再抓到那姓萧的!但若叫关某看见一次,关某定将他劈了!砍了!将其刳剃!菹醢!”

这样的话,旁人也许听得没有个头尾,阿磐心里却豁然一下分明了起来。

原就猜测冷水汤沐必有蹊跷,如今才恍地一悟。

魏王父中毒了。

刳剃,为剖杀割剥。

菹醢,为剁成肉酱。

可见关周二人,恨之至深。

因而这姓萧的人,除了萧延年,还会有谁呢?

周子胥长吁短叹,“总算有卫姑娘在,也有子期先生为主君调理,伯昭兄宽心,后头总会有办法。”

关伯昭七窍冒火,恨恨叱骂,“中庶长那无用的饭囊!十六人只余一个!连自己都不知死哪儿去了!娘的!一个怎够主君用的!”

阿磐一怔,谢玄去而复返,哪里是因了离不开她,不过是营中只她一人可用。

妓子污秽,他是决计不肯用的。

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是关伯昭暗中为谢玄寻的美人。

你瞧,以舞姬为名,虽落个贪恋女色之名,却能掩住王父有疾的消息,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再横生出什么事端来。

终究朝中的事也好,谢玄的旧疾也罢,阿磐自己是不敢当面问的。簪子在那人心头留下的刺一时半刻哪儿能消得干净,因此阿磐不敢再问起不该问的。

若再使那人生了芥蒂,将她撵出魏营,或将她弃如敝屣,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周子胥压低了声,“伯昭兄消气,听说寻回了几人,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

听这意思,先前被魏赵两军冲散的舞姬就要来了。

也好,也好,人一多,营中必要乱起来。

营中一乱,不也才有成事的机会吗?

而这机会,比预想的还要快上几分。

不,不止是偷布防图的机会来了,好似所有人的机会都来了。

契机便是魏武卒荡平了邶国。

斥候的消息一传进来,中军大营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听说魏赵两国屡屡交锋,赵国不敌,弃了邶国退守太行。

而邶国小国寡民,依附赵国由来已久,赵国大军一退,半日不到就被魏武卒踏平了王城,险些闯进宫门。

邶国求降的文书不到晌午就送进了魏国中军大帐,灰头土脸的邶国使臣跪请魏王父进邶宫。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而败国乞降是政治大事,往往以“死”向对方国君谢罪,这就需国君面缚、衔璧、衰绖、舆榇、肉袒、牵羊,以求获得谅解,保留奉祀。

因而邶国投降,兹事体大。到底谁来受降,是髫年无知的魏惠王,还是功盖天下的魏王父,天下诸侯今有十二国,全都殷殷瞩目。

正是在这时候,大营先后来了几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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