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她神色开始变得痛苦。
即便她没再说下去,我也能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没有报警?外公外婆呢?他们也允许你嫁给侵害的人你?」
提到外公外婆,她的手握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肉里,带着恨意苦笑。
「呵,他们?他们为了保住他们身为大学教授的名声,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个被侵犯的女儿。千方百计地拦住我报警,硬是将我嫁给了陈大为。
「甚至后来发现我怀孕,陈大为居然联合他们一起将我囚禁在他们乡下的老家整整一年!我几次寻死都被他们发现救了回来,就这样直到你出生……」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我却听得头皮发麻。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逃了?」
「我无时无刻都在想逃,可每次在我想逃的时候,都会想到你……
「看着你刚出生时,你的哭声好像将我从地狱拉了回来。看着你长大的过程,也是真的有过幸福。可这样的幸福,是我一次又一次在那一夜的噩梦里原地徘徊的痛苦换来的。」
「这么多年来她就这样像一具行尸走肉,一直痛苦又矛盾地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该什么办……」
她渐渐地由激动变得麻木,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已经无所谓,只盯着楼下的路灯。
我害怕她下一秒就要从这一跃而下,紧张地紧紧拽住她的手臂。
感觉到我的用力,她回过神来看向我,问:「……你觉得还有光吗?」
06
我这才明白,她不是不爱我,是她对爸爸的恨不允许她爱我。
她从被爸爸拖走的那一天就被困住在这个爸爸精心设计的牢笼里,而我的出生,只是给困住她的这个笼子加了把锁。
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自己长得美丽就会被毁掉?
我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第二天顶着双红肿的眼睛去学校。
而偏偏,今天学校开展了两性教育课讲座。
被邀请的讲师,在讲座上侃侃而谈,教我们如何避免被猥亵。
「现在的孩子啊,最重要的是好好学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出门要懂得做好自己,不要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
「裙子穿长一点、不要在晚上太晚回家、不要去夜店和酒吧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不然遇到坏人自己也没理。」
那一句一句告诫蹦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很多像爸爸这样的人。
在讲座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皱着眉头,实在忍不住举手提出疑问。
「老师,为什么我们只用学如何避免受到伤害和保护自己,而没有人教我们不应该去伤害别人?
「裙子太短、在酒吧喝酒,这些都不应该成为我们会受到伤害的原因。」
「可即便我赤身裸体,这世界上也没有人有权利侵害我们。这个世界唯一会让人被侵害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有坏人。」
我的声音愈发大声,「作为本校的一名学生和未来会走入社会的一个普通人,我强烈建议学校应该把这一点加进给学生的两性教育当中!」
我的话音刚落,引得一瞬间群情激昂,在场的女生都以坚定的目光站起来共同附议。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我很庆幸,甚至有男生也站起附议,「我们也同意。」
但那一声声掷地有声的附议像是给我注入了一股动力。
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着妈妈。
我不顾她的疑惑将她拉到小区隔壁的小公园,沉沉开口:「你是不是很累了?」
听到我问,她机械地转过头呆愣着看我。
我垂眸,「如果真的已经觉得痛苦无法忍受,那就走吧。这一次,不要再顾虑任何人。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即使我努力压抑着,也还是隐藏不住哽咽。
如果她的愿望是能结束这个噩梦,那么我希望她能如愿。
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妈妈,也因为我们同为女生。
07
我的话就像是将困住她的那把锁给打开了。
在我的指引下,一个星期后,妈妈将自己的衣服收拾好出了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次疯的,轮到爸爸了。
他像是变了个人,班也没有去上,每天只在疯狂地打着妈妈的手机号,但始终得不到回应。
电话联系不上,他失心疯似地跑到小区里挨个问有没有人见过妈妈,人人都被他吓到连连摆手远离。
我始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照常上学。
可他察觉到了这几日妈妈不在,我却淡定得反常。
今天一回家鞋还没来得及换,爸爸阴郁地开口问我:「你妈妈不见了,你不着急吗?」
我边往里走边说:「妈妈是成年人,一个成年人要去哪,要做些什么,都是她的自由。」
他突然变得狰狞,上手扯过我书包带子,勒得我肩膀生疼,吃痛得「嘶」了一声。
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如今这副粗暴的样子,他在我和别人眼中一样,一直以为他永远都会是那个斯文的模样。
「你那天是不是跟你妈妈说了什么?不然她为什么会突然不见?她怎么可能直接就丢下你自己走了?」
他在我耳边大吼,惊得我下意识缩了缩脖。
我强迫自己直视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你放过她吧,好不好?」
「你给老子闭嘴!我这么爱你妈妈,她凭什么不爱我?!凭什么不选我!
「只要我把她留在我身边,她一定会爱上我!」
他生气得一把将我推倒摔到地上,奶奶急忙上前来扶我,「大为!你对孩子凶什么?你要铁了心找那女人就报警去,我就不信警察还找不到她!」
爸爸醍醐灌顶似地拍了一下额头,边喃喃自语边走回房。
「对,对!报警!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要留住她!留住她!」
爸爸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凭着自己的所谓痴情感动妈妈。
可他根本意识不到,不会有人真的爱上对自己施暴的人。
08
爸爸真的听奶奶的话报警寻人去了,警察当然也轻易地就找到妈妈了。
可警察回复说,妈妈没有生命危险,在警察和她联系上的时候她清楚告知了自己是自愿离家的,并且不愿意回家。
和我想的一样,警察也无可奈何,他们也只能按照妈妈的意愿不会告诉爸爸她的位置。
为此,爸爸天天蹲在警察局撒泼打滚,终日萎靡不振。
奶奶一直也不喜欢妈妈,当初因为爸爸让妈妈怀孕有了陈家的后代,她也没办法只能任由爸爸硬是将妈妈娶进门。
现在妈妈不见了,她看到爸爸这为了一个女人天天要死要活的样子心烦。
正好这段时间在乡下姑姑在准备筹备酒席了,我趁机说服了奶奶让她也回乡去帮姑姑准备。
奶奶走时还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照顾爸爸,可是她不知道,我哪有想过要怎么照顾他,他自有他应该要去的地方。
爸爸天天抱着妈妈的那本相册嘴里不停念叨着妈妈的名字,胡子也不刮,饭也不吃,一身衣服穿了一个星期也不洗。
我眼看着他似乎快要到临界点了,我边吃着自己做的饭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妈妈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这一问,正好戳到了爸爸的痛点。
「她会回来的!」
我又轻飘飘地说:「不会了吧?都快一个月了,要回早就回了。」
爸爸抄起地上的拖鞋就往我头上扔来,「你他妈给我闭嘴!」
可我一点也没有停嘴的意思。
「你说,妈妈走了以后会不会就和别人在一起了?」
啪——啪——
听到妈妈可能会和别人在一起时,爸爸直接失了理智,径直朝我冲了过来给了我火辣辣的两大巴掌。
这是爸爸第一次对我动手。
「你闭嘴!闭嘴!!」
「老子当初费尽心思让她生下你就是为了让你能留住她!你倒好!好好的一个家就被你这么拆散了!」
09
我被打也依旧一声不吭,眼泪也死死地憋住在眼眶里。
因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又或者是,还不够。
往后的每一天,我都若有似无地在爸爸耳边刺激他。
当然,我也无法避免地每天都至少要挨上他一顿毒打。
有时候他打得轻了,我还要给自己多掐上两道红引子。
刚开始他打我的时候,我都拼命地发出楼上楼下也能听到的哭喊声。
后来,为了装作害怕爸爸,躲着他,总是跑到小区楼下晃悠。
故意在邻居们面前撸起袖子,头发弄得更凌乱些。
至此,见了我的每个人,都知道我爸因为我妈走了,从此开始失智每天毒打自家孩子。
爸爸每天在妈妈的离去和我的言语刺激下,理智的弦逐渐崩坏,打我也越来越下死手。
我意识到差不多了,这天我开始不停地说着狠话。
「妈妈不会回来了,妈妈不要我们了。」
「妈妈根本就不爱你,你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恨的人。」
「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
不出所料。
爸爸为了让我住嘴不要再提妈妈,扯着我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去。
「让你说!让你不住嘴!」
「要不是因为你妈,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被打得无力还手,可他还不解气,又抄起窗边的花盆往我头上砸。
我故意没躲开,花盆和我的头来了个亲密碰撞,一道血流缓缓从我额头流下。
我冲出家门大声叫喊,惊动了邻居。
在邻居的协助下,他们帮我报了警。
在警察局里,我声情并茂地和他们说我爸是如何打我的,小区里的邻居都可以作证。
我说完后,警察严肃地把一直在外面等着,精神恍惚的爸爸也叫进了房间。
就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气声故意说了句:「你死心吧,你永远也留不住妈妈……」
而本就恍惚的爸爸被我激得像头野兽,转身张开双手就朝我扑了过来。
幸亏警察叔叔们眼疾手快,只一下,他就被按倒在桌上。
而我扮演着像只受惊的兔子躲到警察叔叔身后,装作吓得哭了出来。
在最后哭到不能自己的时候,开始和警察寻求帮助:「我要求强制我爸去医院做精神鉴定!」
爸爸在警察叔叔们的帮助下,被带去了精神病院做了精神鉴定。
鉴定结果:躁狂症,且伴随着强烈的暴力倾向。
最终,他还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10
奶奶得知我把爸爸送进了精神病院,特地又从乡下赶了回来。
「你个兔崽子!白眼狼!你要翻了天了是不是?竟敢一个人就把你爸给弄进精神病院了!」
可我毫不在意。
「爸爸因为妈妈不在精神已经不堪重负,在医院才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奶奶被我气得紧捂住胸口喘着粗气,「好啊你,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挺护着你妈的啊!我看你就是知道了当年的事特地给你妈出气的是不是?!」
我没回话,当作是默认。
可她知道,没有我的同意,爸爸是出不来的。
语气又顿时软了下来,「你爸就算当年强要了你妈妈,可他亏待过你吗?他可是你爸啊!」
我苦笑着摇摇头,「可他毁了妈妈,毁了一个本应该追逐自己人生的女人,也毁了一个本来应该是正常幸福的家庭。」
我知道,只要爸爸一天放不下对妈妈疯魔似的占有欲,他就一天都不可能走出精神病院。
就这样,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但我还是没有叫妈妈回来,也没有去外公外婆那里,我选择了去住校。
因为我知道她的最大所愿,是获得自由。
爸爸自从进了精神病院,整个人一下苍老了好几岁。
不吃不喝,每天只摇头晃脑地看着天花板念着妈妈的名字。
久而久之,他的身体也渐渐垮了,但我一次都没去探望过他。
就在我一个人生活了半年后,我再次接到了精神病院打来的电话。
爸爸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被送到了人民医院抢救,就要撑不住了。
听到这个噩耗,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
又或许,它不算噩耗。
11
我向学校请了假,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看着他戴着呼吸机躺在雪白的床上,因为生病而瘦弱得双颊凹陷。
他一睁眼,就看到我眼底尽是冷漠地站在他床头边。
双眼瞪得溜圆,里面满是憎恨,和妈妈看他的眼神一样。
我装作伤心安慰的样子一手轻拍安抚他,缓缓低下身俯在他耳边做最后的告别。
「爸爸,以恶魔的样子活了这么久,也该够了吧?就这么走了,算是便宜你了。」
然后假装抹眼泪,痛心地对医生说:「我同意拔管,放弃治疗。」
而爸爸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求生欲望,我都权当做没看到。
作恶的人即便生命消逝,可受害者因为他在人间留下的恶,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被治愈。
在每一个夜深的梦魇里,都像身处在快溺死的池塘,苦苦挣扎着。
在这个家挣扎许久终于归于平静的一年后,我和同桌在她家的天台上看着刚过十二点的跨年烟花。
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一个陌生的电话拨了过来。
我疑惑地接了起来,「喂?」
也许是在想怎么开口,沉默几秒后,才从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祝福:「……新年快乐。」
我听出了是妈妈的声音。
眼眶一下就酸涩通红,哽咽着说:「……新年快乐,妈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