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的清晨。
在这座四合院的东厢房的主卧里,有一女子正娇媚的酣睡,此时窗外天光大亮,透过淡绿色的窗纱,只见有一簇海棠花枝随着微风轻柔的摆动着身姿,似乎在与这春光束美一般,桀骜多情。
女子似在做梦,秀眉微蹙,闭着眼眸无声呢喃。
忽听正堂〖哐当〗一声,似是重物落地之声,惊得她瞬间睁开了眼眸。
一双剪水美眸含着水光,迷茫的打量着房间的一切,仿佛还未清醒过来。
只见房间里的装饰简单雅致,融汇了东西方的精髓,看上去明朗宽阔又别具一格。
女子缓了许久才彻底清醒过来,轻轻揉了揉眉心,压下心底的不适,坐起身来,那床锦缎丝被随着她的举动滑至腰间,露出一段纤细的腰身,遮掩在乌黑散落的长发之下。
余秋此时只觉得口渴的厉害,忙朝外呼喊婉娘。
听闻声音,从外面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绛褐色的春褂,头上包着花巾作仆妇装扮。
见她醒了,掩下眼底的慌乱,笑盈盈地说道:“姑娘可是醒了,夫人今日特意命人去乡里买的桃酥,想着你醒来时好解馋——”
余秋下了床,看了眼被她拉开窗帘后透进来的春光,声音柔婉的问道:“厅里来人了?”
婉娘正在用绸带将窗帘系好,听到她的问话,手下动作微顿,而后才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余家老宅来人了……应是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惹得老爷不痛快罢了!”
果然,她的梦终归成真了。
余家竟真的来人了。
她闻言心口倏然收紧,只觉得仿若被细密的针扎一般,痛得冒出一后背的冷汗。
余秋并不知自己是做梦还是又重活一世,自两年前从城隍庙回来后,她的笑容再也不似之前那般纯真,而是心事重重。
就连一直伺候她的婉娘也看出了异样,以为是她被困在院子里心中困闷,于是特意寻了好多笑话段子来哄她开心。
婉娘是她生母带到余家的贴身丫头,自母亲死后,余秋的生活起居全都靠她照顾,虽是主仆,却若母女。
后来晋西发生战乱,一家人搬迁至此后,她也不走,嫁了余家庄上的管事王猛,两人育有一子,名叫王生,今年十岁,是余年的书童,也在学堂交了束脩,跟着一起读书识字,如今更是像家人一般亲厚。
所以,余秋曾多次欲言又止想将自己的梦境告诉她,可是又怕她听了多心,所以只得强颜欢笑,引她心中疏阔。
只是如今梦境成真,她瞬间有些慌了。
她跟余夏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是感情并未消减半分,因的年龄相近,身世遭遇也相同,所以更是手足情深,从未发生阋墙纷争之事。
她还记得幼时婉娘因事不在时,也都是余夏用稚嫩的身躯将她搂在怀里柔声欢哄。
如今如若一切又将如梦中重现,她将怎样解这困境,拯救她脱离囹圄?
……
婉娘见她坐在床边发呆,宠溺的轻叹一声上前牵至梳妆台前,拿起牛角梳细细的帮她把乱发梳开,又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绣着并蒂莲的绒面旗袍给她换上,再把长到腰间的头发挽成盘辫髻,衬得她容貌更是疏雅绝丽,眉眼娇柔。
就在这时,门口来了一婆子,垂着眉眼恭敬地说道:“二姑娘,太太让来问问,你可起了,如若起了,就去前厅一趟,大姑娘等会子也会回来——”
余秋看着西洋镜中满面愁容却依旧楚楚动人的面庞,忍不住抬手轻抚,忽得一双邪魅曜黑的眸子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吓得她蓦地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镜前,脚步踉跄的出了房门。
婉娘一脸莫名的看着她的举动,见她已经离开了卧房,忙迈步追了上去。
……
余家的前厅位于主屋中间,里面的摆设古朴高雅,两侧是由相框嵌挂的字画,正堂高位悬空,下摆长案上摆着花瓶古玩,还有一座精致的西洋摆钟,正在滴滴答答的走着针表。
余下中间宽阔之地摆着暗色的红木桌椅,分为主副递座,以此分列两旁。
余秋盈步过来时,就见父亲正坐在椅子上,单手扶额,唉声叹气,而三夫人韩娇正在一旁好生宽慰着。
“父亲,韩姨……”她上前作礼,举止端庄,落落大方。
韩娇闻声抬眼看了过来,见她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忙堆起笑容说道:“你可是起了?我跟你父亲都饿了——”
她说完过来挽着余秋的手臂,朝着一旁的饭厅走去,一身墨绿色的双襟旗袍衬得她肤莹肌润,那对滴水翡翠耳环随着她说话的神态也随意摆动。
余秋见她笑的妩媚,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梦,心里肃然暗暗发怵。
……
梦中余家老宅也是这个时候来了人,是她叔爷家的大伯余怀章,穿着绣金的黑色长褂,带着一堆名贵珠宝锦缎,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哀求父亲救他一命。
因的他的部下未得他的命令竟然执意枪杀了唐知周的长子,那唐知周盛怒之下非要杀他为儿子偿命,幸得唐夫人还算明理,知道并非他的过错,只是那唐家二子唐越依旧不依不饶,没得办法,他才想到这个联姻之法。
毕竟关系到了余家百年基业,还有族中百口族人性命,不得已父亲同意将余夏嫁给了那唐家二子唐越为妻。
以这种联姻的方式缓和两家的误会和芥蒂。
而唐家之所以同意了这门亲事,也是因的余夏素有的才女之名。
虽然余夏当时已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但为了孝道还是嫁了过去。
没想到只短短数年,华北唐楚两大军阀为了民粮之争引发大战,使得晋西这座富裕的北方大省风突云变,民生疾苦,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也就在那时,已经结婚五年没有归家的余夏,忽然在半夜时分来到她的床前跟她道别。
余秋没来得及细问,就听她断断续续的告知她:“那个唐越看似长得人模狗样,其实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他在成亲当日就已得知珂桓的存在,但是他竟然依旧若无其事的娶了我,然后将我晾在一旁不闻不问——如今珂桓回来寻我,他竟然命人打断了他的双腿,然后投入了牢中……囡囡,我竟不知他爱我如此之深……我无以为报,只能跟他去了——还请你帮我多尽孝心,阿姐下辈子一定不会再行此路……”
当时余秋得知她决意殉情,也曾哀求过她,可惜余夏太过重情重义,无法眼睁睁看着昔日爱人为自己而死,于是叩拜了父母,坦然的奔向了赴死之路。
只余夏死后不久,一家人还未从悲痛中转圜过来,战事就打到了朔阳。
没得办法,余怀南只好拖家带口打算北上投奔早年的师弟。
没想到在途中遭遇了东海三部的一小股奔赴战场的部队。
余秋也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楚宴阳,他一脸戾气,为了灭口,毫不留情地将父亲和一众仆人全都枪杀殆尽。
唯留下韵味犹存的韩娇,将她投进了士兵的营帐里。
在这个没有公道天理的时代,人命不值一提,只看谁的枪杆子硬,谁就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主宰者。
余秋当时被父亲用围巾裹住了面容,连同余年一起藏在了那辆拉着家具的马车里,就在她胆战心惊之余,只见衣橱的侧门被打开了,有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望着姐弟俩,邪魅的嘴脸扯住一丝笑意,轻轻地抬起手臂扣动扳机对准了余年,想要一枪将他爆头,于是也顾不得羞耻,余秋连忙开口哀求他能饶恕自己的弟弟,而她可以代替余年去死。
那人听见她虽然声音惶恐不安,但是语调温柔轻喃,于是升起好奇之心,一把扯下她裹在头上的围巾,那张绝美的面容瞬间呈现在了他的前面。
见她秋眸盈盈似水的看着自己,那男子只觉心神荡漾,当即就将她从衣橱里抱了出来。
而后,他不仅饶了姐弟二人的性命,并且还将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哪怕外出打仗也要将她安置在距离他最近的城镇里。
可是,余秋心里是恨的,她恨这个叫楚宴阳的男人,是他杀了父亲和婉娘他们,又恨他打着爱自己的幌子,拿幼弟的性命威胁自己,面对他的强取豪夺,只能闭目迎合。
但是,她更恨自己的无能和软弱,面对他的暗眸深情,无法分辨真假,又听着耳边邪魅污秽的话语,娇羞的在他身下曲意承欢,每当夜深人静时,她一次次想自杀了却残生,却又想到弟弟惊恐哀嚎的喊声,再次隐忍下来。
直到三年后的乾州大战。
楚家军兵败唐家军于淮河南岸,其余众部或死或逃,只余二十几人护着楚宴阳逃到渭中。
其实,那个时候楚宴阳明明是可以脱身的,他虽然为人狠辣,但是心思敏捷,身手矫健,只要将余秋扔下,只身一人完全可以回到东海得到他父亲的庇护,待恢复元气后再重振旗鼓挥师南下,攻下晋西指日可待。
可是,无论部下如何苦苦哀求,他就是舍不得扔下她,哪怕余秋自愿舍身取义,只救他庇护好舍弟,但是楚宴阳就是不愿。
他竟在众人面前对她表白曰——“爱恨情仇,相思无期,恋恋不舍,情有独钟,唯有囡囡而已——”
余秋知道这是《楚辞》中的一句情词,听言心中不触动也是假的。
可是国恨家仇,剜骨噬肉,她实在无法接受他的爱意。
就在她踌躇间,还未来得及回应他的深情,就听外面的枪声犹如撕裂空气般响彻天际,直接在余秋耳畔炸开。
唐越的精锐部队终究是追过来了。
透过窗户上的玻璃,余秋看见了那个名义上的姐夫——只记得他神色冷峻,眸色凝重的站在院门外,看着部下将楚宴阳的余兵一个个杀死。
而就在这时,楚宴阳才彻底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兵败将困,四面楚歌,再无翻身之地了。
余秋陪在他身侧,见他神色由不甘到释怀,而后定定的凝望着她爱恋缱绻的面容,问道:“你可愿与我同生共死?”
看着他至死也深情脉脉的双眸,余秋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毕竟,她的弟弟还被困在东海,只要与楚宴阳一同赴死,他才有可能因的她的重情重义而存活下来。
这男人闻言激动的捧着她的脸缠绵悱恻的亲吻着,待她被亲吻的思绪迷糊间,只觉得胸口一痛,就见他已经扳动枪环打在了她的心口上。
余秋只觉前所未有的剧痛顿时遍布全身,娇躯也倏然松软下来,濒临死亡之际,就见这个狠绝邪魅的男人竟抱着她泪流满面,待房门被撞开之际,也举枪自戕,与她死在了一处。
唯有一男子冷笑的声音在她弥留之际回荡在耳畔,直至意识彻底消匿。
“有女同赴生死,他此生应无憾矣!”